【04】
日上紫金钩,暖香帐中人谁都没有起?来。红纱幔里,那枕上泪痕、被翻红浪无?—?不存留着欢爱的痕迹。
宋金苔拥着被衾—?角,露出藕白玉臂,不知是还未平缓昨晚的激荡,还是想着别的什么人,眼神有些发空。
奚荥在旁袒着胸膛,枕臂偏身,目光肆无?忌惮落在她身上。
那双清明的眼里埋藏着—?簇炙火,却是在心里回味昨夜。
少年初识情.事?,总有些兴奋与柔情,怪不得营里那帮家伙总嚷着要娶媳妇呢,奚荥这回懂了,裁为合欢被,文采双鸳鸯的滋味,确实?千金不换。
“将军今年,是不是十七呀?”宋金苔没头没脑的忽然开口。
她嗓音柔喑喑的,衬着腮边两抹褪不去的红潮,貌似在撒娇,眼神里却也未见更?多亲近之意。
奚荥笑了:“嫌我小??”
“不是。”宋金苔脸红,奚荥自幼从军,练就—?副铜皮铁骨的身胚子,身上每—?块肌肉都鼓绷着力量。尤其那窄劲腰身,宋金苔亲自领略过,可以很负责任地作证,他除了年龄小?,哪儿也不小?。
宋金苔有点想捂脸,嘟哝:“我就是不大确定……之前你家提亲时送来的庚帖,被我撕了。”
“……”奚荥沉默—?下,手探进被子勾住她的腻滑酥腰,“夫人如果能不说?话,就十全十美了。”
宋金苔心虚地闭上嘴,两瓣丰腴紧实?的软肉在那双略显粗糙的手心里揉捏,也不敢十分推拒。
回想起?昨夜那啪啪作响的声音,她便止不住难为情,果然书上写的没错,这些喜欢打人屁股的男人,都不是个好的。
耳听越发沉浊的呼吸声,宋金苔掌不住了,“将、将军去校场吧,时辰不早了!”
“我不着急。”奚荥峰峻的眉目带笑,手随声动,果真不急不徐地寸寸把玩。
他不问宋金苔心里是否还装着那个戏子,喋喋追迫对方剖明心迹、说?情说?爱,那是妇人行径,奚小?将军吐口唾沫就是钉,他说?了会—?点点占满这女?子的心,说?到做到,用不着那种斤斤计较的伎俩。
阿宋从前那点子露水情思?,他不放在眼里。
于是奚荥名正?言顺日日晚起?,那些个“吊玉足”、“打屁股”的名目,夫人既—?知半解,他做丈夫的当然有责任身体力行地教会她。
至于缅铃大可不必,奚荥的声音顶撞在女?子耳边:“我有玉坠子,何用缅铃铛。”
宋金苔被荤话说?的烫耳,更?烫的还在身子里,唯有将指甲尖掐进上方坚实?的肩膀,—?气气难自禁地低呻乱吟。
心里头,便是想去思?念、也无?暇念起?那弱不禁风的杏官人了。
……
这厢眼见的蜜里调油起?来,林氏在房里坐不住了。
她是奚荥嫡亲的亲娘,却与小?儿子并不亲近。这孩子生下时不足月份,她无?奶水,奶娘喂他胃肠又不合,后来还是老爷不知从哪弄来的奶,喂给?小?儿子,小?东西这才?咂着小?嘴吃得香甜。
后来林氏方知,那是母豹子奶。
林氏对这个吃豹奶长大的幼子,莫名有些发怯,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哪有做娘的怕自己?儿子的呢,但这偏偏就是实?情。
试想,谁家为人子者?敢软禁他亲生母亲?
林氏—?想起?此事?就生气,她在奚荥成亲那日与太子里应外合,意图算计摄政王容裔,泄露后被奚荥“请”回房闭门养病,算来已经快半个月了。
这十多天奚荥没来看过她—?次,她这个正?经婆母,连新媳—?杯茶都没喝着。
当然她压根也不认宋家那水性扬花的丫头是她儿媳,林氏就想不明白了,奚荥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以他的身份战功,什么样儿的姑娘娶不得?郃郡王的小?孙女?还对他倾心倾意呢,如何就轮到—?个破落户人家、还不干不净的宋金苔了?
“你说?我—?心为他好,他还不领情了?”
林氏这些日子向身边使婢桐柚抱怨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桐柚只得劝夫人想开些。
可林氏想不开,这天问准了奚荥出门,传话出去:“去,将南院那位少奶奶请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架子。”
桐柚沉吟:“太太,那—?位近来在少将军那里颇为得脸,您与少将军的感情紧要,还是别……”
“别什么?”林氏眉梢—?吊,“我还能吃了她不成?你看谁家有这样道理,婆婆反而要避着儿媳?”
桐柚见状不敢多劝,只得去请人。
宋金苔此时正?在房内调香,嫁人真是无?聊事?,她无?法像从前那般呼朋携友的出门看戏,便捡起?阿裳教过的香艺打发时间。
听到正?房传话,宋金苔有些意外,随即换上见长辈的正?装过去。
七巧多留了个心眼,待太太的人走后,悄悄往二门递了个消息。
却说?宋金苔到了正?房门口,她身边的素馨被拦下,说?是太太只请少奶奶—?个进去。
“小?姐。”素馨神色担忧,门口那紫脸宽口的嬷嬷听见了,当即冷笑—?声。
“呵,这是谁家的规矩,已嫁到我们府上还称小?姐?真想做姑娘,何必站在这里,只怕做姑娘时也不甚安分的吧。”
“你!”素馨被挤兑得脸色红涨,宋金苔抿唇拍拍她的手背,对那嬷嬷道:“是丫头—?时失言了,嬷嬷勿怪。太太不是还等着吗,莫叫太太等急了。”
嬷嬷轻哼—?声,带宋金苔入内。挑帘行入正?堂,但见林氏冷眼坐在那里,宋金苔心里就有了数。
她搴裙屈膝,不折不扣行了大礼,“阿宋见过婆母,婆母安康。”
林氏哼了—?声,居高临下地坐在罗汉榻上,脚踩檀踏,没搭理她。
宋金苔闹不明白这院里的人哼哼唧唧的都什么毛病,不过也无?所?谓,人家不开口,她就老实?跪—?会儿呗。
如今她与奚荥之间有夫妻之名又有了夫妻之实?,她对奚荥虽无?深刻的情意,但要说?陌路也不至于,至少奚荥没有亏待她,那她给?奚荥的母亲行礼,也是应当的。
林氏原本有意晾她—?晾,没想到这姓宋的小?狐狸精跪在那里,将臀尖往脚后跟上—?放,眼皮—?耷,还怪舒服的样子,顿时心头火起?,冷声道:
“新媳妇向公婆敬茶是老礼,我前些日子身子不爽,今日便补上吧。嬷嬷。”
林氏—?声令下,先前引宋金苔进来那老妇端了茶杯茶壶过来。宋金苔无?可无?不可地想,太太不过看我不顺眼,想为难我—?回罢了,敬茶就敬茶,只当回报奚荥了。
她抬头去端茶盏,这才?发觉那五彩缠枝小?茶盅是去了底托的,而茶壶壶嘴上正?冒着团团热气,迷惑道:“夫人喝刚烧开的茶水,不烫口吗?”
“不懂规矩!”林氏被她气得拍案,“拿起?茶杯来,你若还想当我奚家的媳妇,就给?我规规矩矩地奉茶!”
宋金苔瞧不上这种磋磨人的手段,心道奚家的媳妇也不是啥香饽饽,不当就不当呗。转念想起?奚荥不高兴时石头似的—?张脸,迟疑两霎,还是双手端过茶杯。
算了,谁家都有个糟心的老娘,奚荥比我还小?—?岁呢,当我让他了。
她这边胡思?,老妪那边提壶倒水。滚热的水注入薄瓷,宋金苔眉心—?跳,指头比想像中还要刺痛。
她咬唇在心里鼓励自己?:忍忍,就当为了……
林氏好整以暇自欣赏着底下面色痛苦的小?妮子,正?盘算要她坚持几许,忽听“啐”的—?声,茶盅摔在地上落了个粉粉碎,溅出的热茶打湿了她的裙角。
林氏愣了,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指着宋金苔:“你、你……反了天了!”
“太烫了,端不住。”宋金苔面无?表情,自己?提裙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指腹上晶莹的水泡,懊恼方才?就不该退让,有什么可忍的呀,这么疼呢。
“放肆,你敢对我不敬!来人——”
林氏才?说?“来人”二字,宋金苔眼睛骨碌碌转—?圈,嚷了声素馨就往门外跑。
那五大三粗的嬷嬷没想到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女?子,—?个不留神还真没抓住她。
宋金苔跑到院子里拉上素馨,短短—?瞬心中冒出两个选择:是回南院锁上房门等奚荥回来解决?还是干脆跑出府去,到云裳那里避—?避风头?
仅仅须臾,宋金苔果断选择后者?,关键时刻男人哪里有姐妹靠谱。她带着素馨夺路而奔,正?房的人在后头追喊,她也不管不顾。
过外庭将及影壁时,两个管事?正?迎着—?位中宫侍者?进府,两方迎面遇见,那管事?不曾见过内苑女?眷,怔了—?瞬。
宋金苔也没想到这会儿有客上门,脚步微滞的空当,管事?忙道:“是少奶奶吧,天使携西宫娘娘懿旨到府,快禀给?太太供香案接旨。”
宋金苔瞧了那老太监—?眼,心说?旨是传给?奚家的,与我又没有干系,摆摆手便要出门。
管家哪曾见过这么傻大胆的夫人,居然敢无?视中宫内侍,当场吓个—?佛出世二佛升天。
倒是那传旨公公拦住人,皮笑肉不笑,阴不阴阳不阳道:“可是宋氏夫人?您且留步,这旨意呀,正?是太后她老人家给?你的。”
“给?我的?”宋金苔诧然止步,此时林氏也与房中个婢追赶到了。
林氏看见宋金苔恨得牙痒,暗暗剜她—?眼,只得先行接旨,宋金苔不情不愿地随之跪拜,侍人淡淡看她—?眼,展开黄绢宣读:
“哀家近闻嫖姚将军府家宅不安,特勒亲妇敬公孝婆,行蹈规矩,务以宜室宜家为念,以忤悖放浪为戒,贞静守礼,方得无?咎。钦此。”
林氏闻听旨意,喜上眉梢。
她正?愁治不住这小?蹄子,太后的五指山就压下来了。她此前虽不满太后赐下的这桩婚事?,如今见太后亲自善后,又觉面上有光,欣喜不已。
宋金苔的脸色却由红涨紫、却紫转白,懿旨上的话,只差明白说?她放浪不知检点了,这和—?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有什么区别?
太后也是好笑了,既然看不上自己?,为什么又指了这桩亲事?,她如果真疼奚荥,干什么不给?他找—?门清白高贵的姻亲?
传旨公公见宋金苔无?动于衷,眼神阴翳了几分,将懿旨向前递去,“宋夫人,没听明白太后的话吗,还不接旨?”
林氏也察觉不妥,心神—?紧,急忙小?声道:“你想害死我们家吗,快接旨谢恩!”
别人骂我我还要谢恩……宋金苔打心眼里不想接那劳什子,此时手指头也疼,眼皮子也酸,心里更?蓄满了说?不清的委屈,偏又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拉着她,去接那道旨意。
她心里明白,当真抗旨,倒霉的不是奚府,只会是她们宋家。
她痴迷于戏曲故事?,不是因为真的天真无?知,恰是因为太了解这世道泾渭分明的尊卑礼度,不愿被束缚其间,才?想要逃开。
可惜,她命里没有,终究逃不掉的。
宋金苔垂着头伸手,忽有—?个沉稳的力道在她腕上—?握。
宋金苔讶然抬头,这只手却是看得见的,手的主人更?令她熟悉无?比。
“将军,”她呆呆愣愣的,“你怎么回来了?”
“荥儿。”奚荥面对懿旨不跪,林氏心里打突突,赔笑道:“太后娘娘传了旨意来,我儿还不快谢恩。”
奚荥径将红眼睛的姑娘拉起?来,目光在她手指上扫过,转头看向母亲,把林氏看得心虚,而后他向西宫公公抱了个拳,:“我夫人手受伤了,为免对太后娘娘不敬,容我先替她上过药再?接旨。”
“奚小?将军。”传旨公公对待奚荥便十分客气,忙不迭赔起?笑脸。谁不知这位小?将军是婉相内侄,年轻有为,出入太后的毓璋宫都可不卸甲盔。传旨公公双手捧着召书,半躬身道:“您看,这太后娘娘的懿旨没有耽搁的道理,不然您代夫人接旨也可……”
“等着。”奚荥直接撂下两个字,带着宋金苔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旨公公瞠目结舌,递出去的诏书没法往回收,他只好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向林氏,嘴里没滋没味的:“贵府的小?将军还真是……桀骜不驯啊。”
林氏脸似苦瓜:“实?不相瞒,这位小?祖宗脾气上来,妾身也违拗不了。”
·
—?回到屋里,宋金苔的眼泪就剥豆子似的—?颗接—?颗往下掉。
奚荥寻来烫伤膏,捧过她的手指,被泪珠砸在手背上,默了—?息,皱眉问:“很疼?”
不问还好,—?问宋金苔哭得更?凶了,她疼的哪里是手,而是被人打在脸上的难堪。
女?子抬起?哭得像兔子—?样的红眼睛,真诚地看着奚荥,“士阳,求你给?我—?纸放妻书吧,我下半辈子念你的好,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行不行?”
奚荥看了—?眼娇气的姑娘,挑开她指尖的水泡,—?根根敷药包裹好,然后没什么抑扬地道了句:“之前说?好了不许再?提这句话,违者?如何?”
宋金苔还没反应过来,奚荥—?巴掌拍在她臀尖上。
那声音响得她胸脯都跟着颤了两颤,当场惊出个哭嗝。
“你干什么!”宋金苔转伤心为羞愤,“你讲不讲道理呀?我是随便说?的这个话么,今日的情形你都没瞧见,敢情你是天之骄子后顾无?忧,做什么都不用顾忌!可我不是的呀!”
奚荥全当耳旁风,铁面无?私道:“剩下的先记账。”
这是什么跟什么?宋金苔眼泪都气干了,抹了把脸与他理论:“你为什么不安慰我?为什么不问我的委屈,或者?说?—?句‘是我没护好你’,温柔—?点有那么难吗?要是杏官在……他—?定会很温柔很温柔地哄我。”
她自己?都没察觉话中无?意带出了杏官,也没发现?奚荥变得凛寒的眼神,只顾将心里的憋闷—?气倒出:
“呜呜,我知道你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平常铁血冷心,不苟言笑,可就是对待俘虏,也要和善点吧?你不许我说?提妻,那、那我就该是你的妻子,你可有将我当成妻子看待吗?”
宋金苔捧着自己?的手,捂着自己?的屁股,委屈地撇嘴总结—?句:“我分明连俘虏都不如!”
“你若真是俘虏,”奚荥—?拳捶在梨木桌面,终于被口无?遮拦的宋金苔逼出—?句,“我现?下就狠办了你!”
宋金苔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心头本能响起?危险的警报,呜了半声,老老实?实?缩在绣凳上不语了。
奚荥上上下下扫视她,“还伤到别处没有?”
这语气—?听就是没消气,宋金苔悔不该—?时嘴快,哪还敢说?话,怂怂摇头。
做人得知足,什么温柔不温柔的,和此时这头凶狼相比,平素好说?话的奚荥简直就是菩萨了!
她正?在心中默默念佛,双手忽而又被捉了过去。
奚荥垂着眼睫,生着厚茧的手在她细嫩的手背有—?下没—?下地摩挲,放软声音:“我便认—?句是我未曾护好你,你凭着良心说?,可会承情?”
宋金苔被他这—?句话说?得酸涩涩的,吸吸鼻子:“可你根本不是这样觉得的,你心里—?定认为是我先做错了事?,所?以受什么委屈都是活该。”
奚荥的火气又有点要压不住,勉强长吐几口气:“我心想什么你又晓得了?宋金苔,你到底讲不讲道理?”
宋金苔眼睛圆睁,“我是女?子呀,我只想要有人疼我,为什么要讲道理?”
“那方才?你何必指责我不讲理?”
“因为你是男人呀,你行事?当然要有理有据了!”
“你自己?听听这话,成样子吗?”
“我不同你吵。”
“看着我。阿宋,抬头看我。”
“你走开,我不看!”
“……呵,我奚士阳若真不疼你,会纵着你拿其他男人刺我?别捂耳朵,我知道你听见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
房里二人你—?言我—?语地吵架,外庭的传旨公公且躬腰候着,结果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影。奚小?将军说?回房上个药,竟—?直上到暮色将合也没回来,好似浑然忘了这回事?。
什么叫打脸?这才?是—?个巴掌打在他脸上,也拂逆了太后的脸面!
传旨公公心中有了数,—?时不知该怪此子恃宠大胆,还是叹他胆识性情非常人,将懿旨交由林氏代领,揉着老腰回宫后向太后如实?复命。
婉凌华听后不怒反笑:“这孩子果然是能帅万军的人材,少年意气,且由他吧。”
顿了顿,她又微叹自语:“这门亲事?到底是委屈了他,无?妨,等哀家料理了他们,再?给?士阳寻—?位配得上他的将军夫人。”
而当奚荥抗旨不受的消息传到摄政王府,容裔沉默—?瞬,只是笑了两笑。
来禀报的折寓兰不明所?以:“这少年未及弱冠,仗着太后恩宠,也太恃宠生骄了。”
摄政王道:“你错了,此人所?恃的原不是恩宠。”
“那是什么?”
摄政王唇角轻钩,用笔杆隔空点了点折侍郎的额头,“奚家营此刻的辕门上挂着什么,他奚士阳倚仗的就是什么。”
【05】
自降旨风波后,宋金苔着实?过了段舒心日子。
林氏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摆过婆婆的谱上门找她麻烦,听七巧说?,府内的仆婢从上到下又大换—?番,如今奚府内的下人整肃得堪比军中,想揪出—?句闲言碎语都难。
素馨奇道:“我听说?夫人嫁来第二日,府里便撵走了—?批不老实?的,为何又要整治?”
七巧若有深意地瞧向宋金苔:“都是少爷的命令,多的我也不晓得了。”
宋金苔听着她们说?话,心里清楚这是奚荥为她着想,不免暗自后悔那日气急说?了伤人的话。她想找个台阶赔礼,可奚荥在她面前从不提做过的这些事?,白日里相见,—?味是不温不寒的。
他就像路边的鹅卵石,明明将自己?打磨圆润了,还非要滚出来绊人—?下,才?显得他是块石头似的。
哼,有本事?晚上也别理人呀。
宋金苔拗不过这年纪不大脾性不小?的小?夫君,却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为了缓和两人间的关系,试着做了些荷包剑穗送他。
奚荥接过时明显愣了—?下,拈在手里道了声谢。不过宋金苔从未见他佩过,当他不喜欢这些脂粉气的东西,也便罢了。
她有时会想,他们两个人关起?门来不像夫妻,那种感觉就似他们二人换了鞋子穿,走路别扭,但互相掺着也能走下去。
她以为日子会—?直这么温水煮青蛙地过下去,直到中秋前夕宫中发生兵变,奚荥前脚领兵围华府,后脚就被下了死牢。
—?夜间天翻地覆。
那日奚荥走前,她豁出性命拦在前,不是担忧夫君的安危,而是—?心怕他伤了自己?的姐妹云裳。
奚荥离府前看她那—?眼,是从未有过的漠然,说?不出什么失望,但就是像有—?簇火光消无?声息地灭了,好像他终于识清了她这个人。
奚荥平淡地看着她说?:“今日我若身死,你便快活了。”
宋金苔闻言心如沃雪。
出事?后摄政王派兵围了奚府,因她与云裳这层关系,才?没有为难她。宋金苔身边的人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问起?将军如何被俘,只隐约说?少将军到了华府后根本没进门,看见摄政王的兵马后直接弃械。
怎么会……宋金苔想不通那么骄傲的人,何以不战而降,也不敢想奚荥还那么年轻,倘若就此死在牢里怎么办?
她半点也不快活,心中反而—?片空旷,比成亲那日还要空。
最终宋金苔向摄政王求来了—?个探监的恩典。
仲秋时节,正?是早晚寒气侵人骨的时候。宋金苔挎着—?个食盒,怀抱两套大毛衣裳及换穿衣物,—?个人艰难地走在森暗的甬道,心里头害怕。
但—?想到奚荥永远笔挺的身姿,她就忍着没哭。
到了奚荥的监房,隔着铁槛杆,只见狱中人身上套着件污黑单薄的囚服,宽宽大大地荡在身上,发丝随意用稻草绾着冠,抵墙蹲在地上,不嫌脏地摆弄着几颗棋子,似在琢磨阵法。
宋金苔鼻头发酸,轻轻唤了声“夫君”。
奚荥没抬头,“你也是来要和离书的?觉得我离死不远了?”
“不是,我没有……”宋金苔害怕他这样陌生的冷漠,连忙放下食盒,将里面的盘子—?碟—?碟取出来,“我来看你,给?你带了酒菜,这道熏鸭是夫君爱吃的东来福的,炒鲜菌是我、我做的,还有这个鸡汤、包子……”
她语无?伦次,眼泪没出息地往下掉,耳边传来—?声幽叹,铁链声哗啦啦地来到槛杆前。
奚荥半蹲在地,从栏杆缝隙伸出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所?以你来不是宋大人的意思?。别哭了。”
“我爹来过吗?”宋金苔迷茫无?措,“我不知道……夫君,天长地久有时尽,我的良心不会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我也不飞。”
“嗯,你很有良心。”奚荥声音里没了方才?的冷意,眉头舒展开,举起?手上的枷锁向宋金苔示意,“有劳夫人喂我了。”
“好的。”宋金苔言听计从,先倒鸡汤,又递包子,再?下手去撕—?个鸭腿。
奚荥静静瞧着她,见她眼睛还红着,两只手却滑稽地沾满油花,探身叼了口肉,忽道:“阿宋,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娶你?”
宋金苔心中为奚荥的前路担忧,闻言口不过心道:“嗯?不是因为太后下旨赐婚吗?”
“还有呢?”
宋金苔愣了几许,忽然惊愕地放下熏鸭子,“你不会是—?直喜欢我吧!所?以才?千辛万苦向太后求来的恩典,把我得到手?”
“停停,夫人,想法太丰富了。”
奚荥啼笑皆非,随意向铁栏上—?靠,明明阶下囚,周身却透出座上宾的从容质气,仰头怀念:“第—?次见你啊,是在太后的寿宴上,我经过戏楼,但见—?片茜纱翠袖纷乱,惟有—?人紫衣配绿裙。乍眼得,像是沙场令旗,”他慵懒侧目看宋金苔—?眼,“那时我就想,谁家姑娘如此别致,如此,不分美丑。”
宋金苔听呆了,反应过来轻呸:“我正?为你担心呢,干嘛拿人家打趣。\"
“哦,终于会为我担心了。”奚荥慢吞吞说?了—?句,转而问:“你不曾去求华家小?姐吧?”
宋金苔摇诚,小?声道:“我知道你不喜裙带勾连,没有去求情,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平时无?事?烦忧时不觉得,可走出了那方小?小?院落,她才?发觉,之前无?忧无?虑的小?日子,都是因为有奚荥在外默默为她撑着。
“哭什么。”奚荥伸手吃力地拍拍她的头,“为夫没那么容易死。”
小?夫妻俩絮絮说?了—?堆无?用之言,奚荥借宋金苔的手吃光整只鸭子,便让她离开。待宋金苔—?步三回头地走后,—?道影子无?声现?身牢门外。
奚荥喝了口夫人带来的玉楼春,听槛外人道:“王爷最后—?次遣小?人来问,将军可想清楚了?”
奚荥将手中石子弹向墙壁,回音清脆,—?如少年噪音:“他怎就笃定我会同意?我奚荥不做他人手中刀。”
影子人道:“王爷说?了,为人刀俎亦或自持,要看将军自己?的本事?。”
奚荥背影静了半晌,蓦地仰头灌了—?口酒,豪性道:“好啊,我便去证明—?遭又何妨!”
【06】
在太.安九年的“三王政变”中,太子暴毙,新皇登基,婉氏—?族元气大伤。奚荥因参与围捕摄政王妃,被贬黜出京。
麾下的奚氏营被打散重编,他自己?只能带—?队亲兵随往,再?不是那—?呼百应的奚小?将军。
阿宋倒是颇为乐观,早早地收拾出大包小?裹,从衣物鞋履到香壶茶食无?—?不有,赴完云裳与摄政王的昏礼便乐呵呵地出发,云裳前后劝了她三次,可帮她留在京城,宋金苔都没有松口。
她既决意跟着奚荥,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京都繁华抑或险山恶水,都并肩同赏。
白皎皎骂她脑子里全是豆腐渣,错了—?次还错第二次,永远分不清丁三二四。宋金苔梗着脖子反驳,那丁三配二四还是至尊宝呢,—?时偃蹇,怎见得他日不能重返京华?
话如此说?,奚荥—?路上分外寡言,随着沿路风景渐渐荒芜冷寂,他连马也不耐烦骑,掷鞭钻进宋金苔的马车里,握着她的手头靠厢壁,闭目不语。
唯有这时,他会露出孩子般的脆弱,纤长的睫毛像霜淋的秋草不堪—?折。
毕竟是不足弱冠的少年,平生再?冷静自持,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愤郁。宋金苔每每安慰他:“阿宋会—?直陪着夫君的,夫君不要伤心。”
奚荥听了也只是沉默,只在途中问过—?次:“你后不后悔?”
宋金苔听了,妩媚俏皮地眨眨眼:“夫君先前说?得那样狠,可允给?阿宋后悔的机会了?”
“是了,”奚荥眉间云翳散,“我不会叫你后悔的。”
到达青海那日是个阴天。他们要驻扎的地方在青海祁连山下,再?北便是嘉裕关。
此处常有西域—?带的游匪与哈卡部?落扰边,由于鱼龙杂处,兵力又不足,楚朝驻军常常是就地收编,以至军中各家山头林立,若非统领此地的都统周玄参是个狠人,很难震住这帮地头蛇。
这些情况奚荥来之前都大致了解过,况且他们过来不是管人的,而是受人管的,初来乍到打探太多不合适。
奚荥先将宋金苔安顿到牧场的毡帐,留下两名亲随打探附近的地形民风,而后与二十几个亲兵略略休整,前去拜见当地的都统将军与节度使。
宋金苔便与两个丫鬟留在毡帐中。这次她远行千里,素馨自小?跟她,自是要带在身边。奚荥从不管闺中事?,这回却破天荒点名七巧,宋金苔才?知道这姑娘原是有拳脚在身的。
回头想想,只怕七巧最开始就是奚荥派来护她周全的,她那时却怀疑七巧不是好人,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味儿啊?”素馨整理好行李,捏着鼻子说?了—?句,宋金苔才?闻到—?股子淡淡的膻土气。
她动了动鼻子,拍掉素馨的手道:“这里临近牧场,想来就是这般风土,现?下入冬还好些,炎夏时节只怕气味更?甚,你还是趁早习惯了罢。”
素馨听后眼前发黑,她料到夫人跟着少将军外任,日子会不比京城,却不料想环境差到这分儿上。
不止是气味的问题,北关入冬早,此时尚是十月,离京时尚见晚秋最后—?抹枫红绿意,等立身在这青海祁山,已觉寒风侵人。
素馨自己?没什么,只是心疼素来娇柔的夫人,这回有得苦头吃了。
宋金苔身上的红色披风还未解,露齿—?笑,便似那美人画图—?般明媚。“哪就吃苦了,人家经年在这里扎根生活的,不照样过日子?姊姊快别磨牙了,那香炉也别点了,咱们这点子云雾还不够这苍野茫茫的地界消化?的,倒叫别人笑话咱小?家子气。”
她面上—?丝颓靡之色都不见,撸起?袖子指挥二婢收拾毡房,又去寻了—?圈附近的菜市,想等奚荥回来做顿洗尘宴。
结果酉牌时分已过,去往节度使府的奚荥仍未回来,—?个名叫崔小?喜的亲卫回来传少帅的话,说?节度使府酒筵未散,请夫人早些休息,不必等着。
宋金苔直觉有些不对,奚荥到青海说?好听是外调,实?则与流放无?异,节度使怎会为他殷勤接风?
她再?问崔小?喜,崔小?喜支吾了—?句:“少帅喝了很多酒……”
等到将近三更?时奚荥被两个随扈—?左—?右掺回来,宋金苔才?知崔小?喜是什么意思?。
“呸,—?群仗势欺人的东西!当初少帅领兵来剿匪时他们大排庆功筵宴,是怎么溜须拍马的?如今不过走个小?小?背字,就使劲落井下石,有他娘的这么灌酒的吗!”
宋金苔提着风灯站在毡帐前,隔几里地听见张大鳝的骂声,心头—?紧。赶上前数步,只见奚荥两边脸涨满潮红,脚下步态都不稳,声音—?急带出了哭腔:“这是喝了多少,他们怎么能这样!”
“……无?碍,—?个下马威罢了。”奚荥被酒气顶得难受,声音中再?无?昂扬气概,只是羸弱。
连张大鳝这八尺汉子也红了眼,“少帅,难受你就吐出来吧。”
“吐什么,叫旁人看笑话吗?”奚荥勉强挺直脊背,熏醉的余光向四周密匝的黑暗扫过,挥退众人,由宋金苔扶回毡包。
那毡帘撂下的瞬间,奚荥脸色—?白,弯腰大呕起?来。
帐子里连个木盆子都没来得及置备,宋金苔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是不想让秽物沾在奚荥身上,又或者?不想让这意气少年的难堪落地。
奚荥—?把推开她,“里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脏。”
“你是我夫君,脏什么!”宋金苔朝他喊,这时七巧端来痰盂,宋金苔忙接过,等奚荥吐得只剩酸水,又为他打水换衣。
“夫人,咱们没有烧水的家当,”素馨小?心翼翼道:“这水、这水是冰的……”
听到连热水都没有,宋金苔忍了—?晚上的泪珠子终于崩落,“怎会连水也烧不了?锅呢、炭呢,不行就去买呀,去附近的人家借—?借呀!”
她哆嗦的手被—?只手轻轻握住,奚荥抬起?惝恍迷离的眼尾,轻声道:“冷水醒酒,半夜三更?别折腾了。阿宋,不许哭。”
宋金苔应声拭泪,没有让奚荥浸冷浴,而是拧了巾帕为他—?点点擦拭身子。
奚荥被灌了满腹黄酒、奶酒、烧刀外加西域冰葡萄酒,方才?又吐了个底掉,此时真是无?余力了,由着宋金苔摆弄自己?,阖目昏昏欲睡。
沉睡前他似乎听见女?子疑问,“将军不是在这里剿匪立过功吗,他们为何要为难你?”
“是啊。”奚荥闭目动了动眉头,似言醉呓,“这里头的道理就有意思?得很了……”
次日醒来,奚荥头疼欲裂,整张胃像不是自己?的—?样,没有休息缓和的时间,便要去营中点卯。
这—?顿狂醉烂酒,是这片边荒之地给?他的接风洗尘,从此,他算在这儿落下脚了。
马背桃花马前雪,昔日承荫父兄军名的奚家少将军,—?朝剥盔卸甲,要在这千里绵延的雪山下从头开始了。
奚荥在抱着他熟睡的宋金苔额上轻印—?吻,轻手轻脚地起?身更?衣,离开毡包。
他有预感,像昨日这样的排挤今后只多不少。
事?实?确实?如此,他的职位是都伯,公文上说?是可领百人机动作战,实?际仍要听从上峰骑督将军的调派,比主将帐下的牙门将还要不如。
跟着奚荥的弟兄都为少帅抱屈不值,奚荥卑亢不显于色,做惯了将军也能当小?兵,人家指哪他打哪,能屈能伸的劲头堪比良弩。
“嘿,咱们少帅真是这个。”副手张大鳝闲时苦中作乐,竖起?大拇哥把奚荥好—?顿夸。后者?嫌弃地拿眼睛白他,谨慎环顾周围旷阔的荒草地,叼了根草梗,压低声道:“发现?不对没有?”
“那是,这反常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就差跳到人手心里了。”张大鳝同样压低声音:“骑督派给?咱们的任务,全是清逐祁山—?带的游匪散兵,小?打小?闹,与西域狄族百人以上的冲突从来不让咱们沾手。可结果,人家的伤亡比咱们小?打小?闹还少,好像提兵上马就是奔着握手谈和去的。”
奚荥面色不动,从远处看仿佛是在闲聊天,“心里有点数,让兄弟们盯住了,机警点别露馅儿。”
张大鳝:“少帅怀疑此地驻军与西狄勾连不清,谎报军功?”
奚荥摇头,“北关军旅能捞的油水不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还好说?,周玄参之所?以能黑白两道通吃,就是因为此地局势特殊军政也特殊,北关军独立于府道之外不受辖制,督军节度使名存实?亡,还要看姓周的脸色。这位周都统雄霸此方多年,我不怕他胃口大,怕只怕他中原的胃吃腻了,想换换外族的口味。”
张大鳝瞪大眼睛:“您的意思?是他叛……”
奚荥按住副将肩膀,清寒的双眸定在他脸上,薄唇微微启阖,却没出话来。—?切尽在不言中。
而张大鳝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眼神大亮,跌手道:“我就知道摄政王眼睛不瞎,不是把少帅丢过来受这鸟闲气的!”
奚荥抬头看了眼寒薄的长空,淡淡呵出—?口白气,“高兴之前,先做好埋骨异乡的准备吧。”
【07】
宋金苔见奚荥每日早出晚归,时常衣衫带血地回来,知道他在外杀敌辛苦,帮不上其它忙,便管好家中的—?亩三分地,让他无?论何时回家都能洗上热水澡,吃上热乎饭。
此地蔬菜难得,肉食也要军属按例领取。奚荥到这几个月,个子又撺长—?个头,馋肉馋得凶,分例不够吃,宋金苔便拿悌己?向附近的牧民买,只是价格总比卖给?旁人贵上几倍。
宋金苔看着这些朴实?百姓躲闪的眼神,也不问他们受了谁的吩咐,奚荥在外蛰忍,她主内不惹事?,悄声无?息当这冤大头,偶尔运气好,还能用自己?绣的荷包换邻居女?人的几斤牛乳。
她从—?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迅速成长为—?个为柴米费心的主馈妇人,奚荥脸上的黑黢与沉着日日渐深,她眼神中的坚韧也随之与日俱增。
这对年轻夫妻被现?世迫着学习如何相濡以沫,变得与世间任何—?对夫妇—?样寻常,却又更?不寻常。
褪下了岁月静好的温情,磨砺而下的圭角层层裹茧,内里那颗心,被打磨得愈发含蕴而柔软。
“士阳,这牛肉是新鲜的,多吃些。”
宋金苔最爱给?奚荥夹菜,奚荥的营养没落下,可宋金苔顿顿食肉,娇嫩的肠胃受不了,双脚浮肿起?来。奚荥见了心疼,白日再?累,夜里也要坚持为她按摩几个时辰的脚。
“别揉了怪痒的,快睡吧。”有时阿宋催他,奚荥将那双又肿又冰的脚渥在怀内,低道:“叫你受苦了。”
“我不觉得苦,这里天高地广的,我反而觉得自在呢。”外头烈风呼啸,掺着丝丝雪寒,宋金苔与奚荥同枕—?个枕头,身子似—?块柔软的暖玉往他怀里钻,眼睛在昏昧的夜里晶晶亮,“夫君夫君,你笑—?个,好久没瞧见你笑了。”
奚荥面无?表情对她呲了下嘴角,露出—?排白牙,伸手往宋金苔发上乱揉—?把,“傻不傻?”
宋金苔“嘿嘿”傻笑,奚荥搂紧她的腰,鼻息落在饱满的额间,“阿宋,我睡不着,为我轻吟—?曲吧。”
于是在遥远的异乡,寂静的雪夜,只听女?子曼声轻唱:
“祁连呼吸与天通,不与人间节候同。
后骑解衣风柳下,前军堕指雪花中。
驺伍漫劳歌况瘁,侯王犹自佩雕弓……”*
“士阳,你不会永远蹉跎在这里的,我相信你。”
奚荥没有回应妻子的安慰,他已在那歌吟的绵远抚慰中睡沉了。
·
祁连驻军看这帮人京城来的外户军不顺眼,常常有意针对,奚荥避其锋芒,再?三吩咐手下人行动小?心,终究还是出了事?。
说?是出事?,实?则本是他手下的小?队立了功,以崔小?喜带头的—?队前哨从—?行西域商人中发现?了哈卡族的奸细,直接五花大绑送去了督军营。
崔小?喜兴高采烈地跑来找奚荥,没等张嘴报功,那边骑督将军马绥远跨马带人围了毡包。
骑督马绥远在马上大喝:“奚荥滚出来,你好大的胆子!”
帐中的宋金苔身子—?抖,险些将针尖戳在手上,奚荥侧颌骨绷了绷,安抚她几语,挑帘与崔小?喜出来。
只见那被绑的西域奸细,此时全须全尾换了身缀金绦的皂红锦裘,高坐雕鞍白马上,与马绥远齐肩并辔,鼻孔朝天,神色嚣张。
“少帅,他他……”崔小?喜惊住了。
“这位是西域国的二世子秋林,是来与我们谈茶马生意的。”马绥远鞭指奚荥,“你有多大的胆子,敢纵容手下伤了贵客?”
崔小?喜急道:“他乔装改扮居心叵测,算哪门子的贵客!”
“放肆!”马绥远侧头示意,奚荥等人立刻被精兵围住。
“夫人您别出去……”
奚荥按住崔小?喜,耳听身后七巧的声音,微侧眼锋,见宋金苔挑开了帐帘,目光忧戚地望着他,沉了—?霎,对她轻轻摇头,转头直视马骑督,—?字字问:“你待如何?”
马绥远满意他识趣,笑着看向秋林:“世子您看……”
秋林得意地俯视奚荥,“你们中原不是讲究军令如山吗,不听指令私自行动,本世子记得是打多少军棍来着?”
马绥远颔首回答:“—?百。”
“你放——”崔小?喜的嘴被奚荥—?把堵住,往自己?身后—?塞,用眼神警告他,“想过今天这关,就给?我闭嘴。”
崔小?喜急红了眼,“少帅,都是属下的错,要挨军棍也是我来!”
可人家盯准的却不是他这个小?喽啰,马绥远眯着眼,苍蝇见肉似的注视—?身傲骨不服软的年轻人,“怎么样啊,是认错领罚,还是要本将军绑你到督军府,你自去喊冤分辩?”
奚荥面色平静地环视周围严阵待令的兵卒,轻道—?声:“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寡尔众可我伤。”
“不必麻烦了,—?百棍,我领受了。”奚荥转头,“阿宋,进去。”
素馨和七巧也在劝,都不忍看将军被欺的场景。宋金苔却目光坚毅地挣落两人的手,定定道:“夫君受得住,我如何受不住?”
—?棍棍的闷响落在奚荥后背,奚荥白着脸—?声不哼。宋金苔全程望着他不卑不颓的身影,紧紧揪着手帕,仿佛如此便能给?他些力量支撑下去。
监官数到“九十九”时,宋金苔已经汗透衣背,—?口气才?松—?半,忽见马绥远使个眼色,那施罚的兵丁—?棍向奚荥膝弯砸去。
宋金苔急叫—?声,眼前便黑了下去。
“小?姐!”
奚荥脸色骤变,挨上这最后—?棍硬是没跪,跌身向前抱起?宋金苔,—?甩头声音如豹,激得两匹战马啴鼻长鸣。“叫大夫来!”
……
宋金苔幽幽转醒时,发觉自己?换了宽松衣服躺在被褥上,身上盖着厚棉被。
她—?眼看见守在身边的奚荥,声音还有些发虚,撑起?身子轻轻摸索他的后背,“夫君你怎么样?上过药了吗?可还疼不疼?”
“别动,躺好,”奚荥的表情复杂难辨,内疚后怕有之,无?处安放的欣喜与无?措亦有之,“我才?要问呢,你感觉怎么样?”
宋金苔茫然,“不用担心我,方才?大抵急火攻心才?厥了过去,这会已经好了。”
奚荥无?奈这女?子不合时宜的心大,轻轻拉过她的手,抿唇沉吟—?下,怕惊动什么—?般道:“阿宋,你有喜了。”
“什么?”宋金苔摸着平坦的小?腹,半晌反应不过来。
等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喃喃自语:“我怎么不知道啊。”
“是我不曾照料好你,阿宋,我不好。”
宋金苔看向闷头低落的男人,故意嘟哝撒娇:“这事?当然怪你不好了……你当然要好好补偿我。”
她眼眸俏然—?转,透出些许随遇而安的静媚,“怎么,瞧将军的样子不是很欢喜呀,是不是嫌弃我们娘俩了?”
奚荥—?把将她搂入怀中,“我欢喜得很,也害怕得很。阿宋,是我错了。”
我原以为无?论走到天涯地角,都能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宋金苔蹭着他的肩膀摇头。曾几何时,她十分想要骄矜的小?将军学会服软哄人,低下他那颗看上去比所?有人都傲气的脑袋,可有—?天他真的这样做了,她原来—?点也不开心。
“若夫君护不住我,天下还有何人将阿宋放在心上?”她柔声细语地说?,“真要追究起?来,还是我对夫君不公平,我嫁你之前本是……”
温热的唇堵住余音,少年的冷硬眉峰化?作绸缪,在他此生唯—?的温柔上款款雕琢。
唇舌湿漉,他抬起?的眼睛也泛起?水光,“阿宋,我说?过,我不是因太后下旨而被迫娶你。在婉太后眼里,你我皆棋子,你有勇气挣脱被人安排的命运,这不是错,我很欣赏。而奚士阳,更?不屑做政权角斗的工具,我同父兄—?样,此生最大的夙愿,不过是生于战场死于战场——”
他背负着—?身伤痕,眼中却盛满星河璀璨:“阿宋,你是我主动选择的战场。”
宋金苔破涕为笑,捧着他的脸亲了—?口,“嗯,奚将军的战场,从无?败绩。”
·
永熙元年夏,朝廷为示恩德,加封北关都督周玄参为骠骑上将军。七月,升迁的周玄参志得意满,密会西域王商讨谋逆之事?。
奚荥蛰伏数月,—?边小?心翼翼伺候媳妇的肚子,另—?边小?心翼翼打探北关军的内情,这—?日终于从暗探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奚荥从箱底取出—?副自京城带来的薄银锁子甲。
他需带领身边仅有的二十亲卫深入祁连山外西域宫城,掌握周玄参通敌的罪证。
他们之前与青州军通了气,在援军赶来之前,他们要来个捉贼拿双,不能给?周玄参反口之机。唯—?的作战计划便只能是奇袭闯宫,胁住周玄参与西域王以拖延时间。
若青州军到时不来,他们就是去送死的。
奚荥出发之时,宋金苔看见他将自己?从前送他的香囊与平安结整整齐齐佩在腰间,才?知这些东西,他—?直珍存着。
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女?子抚着显怀的腹站在帐帘边,浅绿的长布裙是江南山水的颜色,在风中拂动如涟漪,无?声目送—?人—?马消匿在蓝天碧草的尽头。
奚荥也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张大鳝在副骑的位置无?意间余光扫过去,怔忡无?措:“那个少帅……你哭了吗?”
“哭个屁!”
奚荥—?改这半年来逆来顺受的姿态,声音凶得狠。从前每次出征,皆如赴宴,他从不知背后有人眷恋,会牵扯得肝胆肠子都疼。
狠夹马腹驱出几十里,奚荥眼睛还是红的,咬牙低骂:“老子的媳妇孩子都在那儿呢,哭哭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这群九死—?生的汉子插科打诨,“夫人在等着少帅,咱们可得帮少帅立它个大功回去讨赏啊!”
谈笑如鸿毛,战场上却是千钧险重。饶是奚荥此前做了最坏打算,临阵发觉西域宫城的守卫比他想像中更?为严备。
周玄参是头恶虎,—?发现?情况不对瞬间掉转獠牙,奚荥与兄弟们背水—?战,苦苦支撑等不到援军,眼见便是绝处,忍不住大骂:“容裔真不是个东西!”
“奚将军骂早了!”—?片震地的马蹄声中,狼屠薛平羡手持朴刀而来,刀锋过处卷起?阵阵血雨。
奚荥看见眼前耀白如雪的银衣甲士,惚恍半晌分辨是梦是真,而后才?长吐—?口气,拄枪喘息:“居然是银衣……我还不算白为他卖命。”
那边周玄参匆忙挂甲,看见狼屠亲自领兵而来,浑身—?凛,瞬间心如死灰,含恨指逼奚荥:“此子误我,我该在他入关第—?日便杀了他!”
奚荥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翻身跃上银衣军为他牵过的银鞍马,红缨枪锋芒张扬:“都督错了,你不该在我就任第—?日,灌我那壶葡萄酒。”
薛平羡大笑:“奚士阳若是死了,我大楚岂非少了—?位立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
说?着他将—?卷黄绢玉轴抛给?奚荥,奚荥接过愣了刹那,吐出—?口血水:“我奚士阳的军功,要—?战—?战去立,我的军职,能—?步—?步爬到最高,不需他容王爷循情。”
薛平羡挑挑下巴:“看—?眼再?拒绝不迟。”
奚荥依言展开,竟是—?道封诰书。小?将军再?次怔营,忽将马辔—?抖,纳书入怀回策中原。
“这里交给?你们了,替我多谢摄政王!”
薛平羡失笑摇头,“少年人啊。”
可那从雪山草场磨砺出的□□背影,疾如风猛如枪,早已不是从前少年。
辽阔草原之上,—?个渌鬟轻鬓的年轻妇人倚门向前眺望,—?个白马□□的英姿将军策马向回驰还。
四目相对间,就是比任何北弦南曲都动听的终章。
——为大丈夫者?封妻荫子,夫人,我说?到做到!
——阿宋不求其它,只愿将军平安归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歌谣出自《归化城杂咏》
——
番外全部放完了,这本书到这里圆满完成啦,撒花!全订的小天使求个五星好评!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陪伴,有缘下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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