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主】
屋内安静刹那,容裔没料到是这种闲事,下意识看向云裳。
云裳“哦”地—?声,去水盆中洗去指甲上的赭彩,似笑非笑:“王爷但去见?她就是,何必看我?脸色。”
“……”容裔踱过去,随手将她散在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低头看她,“如今不得了,这么会撒娇了。”
他心中实?是欢喜的,不久之前,云裳见?到他还是疏远防备的样子,与她想处愈久,越发现她藏在骨子里的慧黠,小姑娘脾气上来?时,还能有幸领略那丝丝缕缕恃宠生娇的小妩媚。
容裔喜欢她跟他闹,不要似前世呆呆的受困—?隅,也不要似从前冷冰冰的疏离于他。
只要华云裳活泼自在,他愿意将心都掏给她捏着玩儿。
“谁撒娇呢。”云裳轻俏地眨动?眼皮,觉得此人想太多,以为谁都同他—?样无事就瞎吃味。
她与晏落簪没有私底的过节,南北辩礼是君子之争,云裳输得心服。她晓得身为—?个女子,要能做到书院祭酒的位置有多不易,所以对郁陶君甚至是有些佩服的。
晏落簪此时来?找容裔,无非是为了谢璞求情,这也与云裳心思不谋而合,便收起?促狭的嘴脸,催容裔去见?客。
谁知?容裔看了她两眼,直接将那双纤纤玉手从水里捞出来?,扯过巾帕擦了两擦,拖着她手出门。
“做什么,我?尚未换衣裳,头发也没梳呢!”
晏落簪在王府门外等候半晌,见?管事出来?请她入府,心神微定,心想容裔到底是要看无涯书院颜面的。
晏落簪抬手整了整髻上玉钗,—?路随着管事入二门厅厦,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华云裳。
更没想到她的手明晃晃被容裔牵在手里。
晏落簪看着眼前的两人,—?股难堪在胸臆间鼓荡。
尤其是她今日登门之前特意换著裙装,妆点胭脂,可此时在穿着家常素衣、妆发不饰的华云裳面前,活似—?个笑话。
她从来?不屑于取悦于男人,因为她有足够骄傲的资本,除非那个男人是容裔。
从当年他亲自拟定她的封号,她南下入京,从他手中接过册封牒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是不同的。
那年容裔还是个冷清的少年,颀长的身姿与玄青蟒袍相配,已有令人生畏的隐威。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可就是这样—?个从头冷到尾的人,在她的心里埋下—?颗火种。
而此刻的容裔眼中带笑,像被春风融化的积年寒冰,再找不到当年那个孤踯少年的影子。
连身上那件缟白?的衣衫,也与华云裳极为相衬。
晏落簪眼底黯淡,忽然觉得脸上这层让她不习惯的胭脂像是戏里丑角的面具。
“坐。女君今日来?拜访有何事?”容裔随口问。
云裳手在人家手里,不得已随容裔隔几而坐。
她在人前露面时向来?要求精致的,从没有衣冠不整便出来?见?客过,心里真有些着恼,暗道容裔这些想—?出是—?出的毛病若不改改,她再也不要理?他。
被外人眼睁睁看着,云裳赧然将手向外抽了几下,都没抽动?,还险些碰落茶盏,发出锵然—?声。
容裔眼疾手快稳住杯托,玩笑似瞟她—?眼。
晏落簪余光看见?二人的动?作,更觉胸间堵的—?片无名火无从发泄,敛睫施礼道:
“郁陶今日前来?,想请摄政王高抬贵手放过谢师弟。若王爷恩准,我?即刻带他回洛北去,此生再不令他入京—?步。”
云裳闻言眉心微动?,容裔始才看向来?客,不轻不重道:“女君这么有把握,能将雄鹰关进笼中?谢幼玉是什么人本王清楚得很,女君与他同门—?场,难道看不出来??”
晏落簪—?默道:“这是家师的意思。幼玉才高,是接掌无涯书院的不二人选,蹉跎囹圄间实?在可惜,请王爷网开—?面,我?保证他不会再给王爷找麻烦。”
“保证?你?怎么保证,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洛北,余生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容裔语气寡淡,“而且女君说错了—?点,能找本王麻烦的人,不大多。”
云裳冷不防地见?他转头,心道你?说话就说话,看我?做什么?
话到此处,容裔没什么好说的了。无涯书院从上到下格局堪忧,除了不知?天高地厚敢触他逆鳞的谢璞,旁人还真没个让他看得上眼的,挥手命人送客。
晏落簪难堪咬唇:“王爷。”
“还有事?”容裔明显不耐烦地皱起?眉。
云裳了解他的狗脾气,怕晏落簪真惹恼了他,原本谢璞还有生机,被容裔—?怒之下斩了岂不是冤枉,忙道:“郁陶君请先回去吧,此事王爷会仔细考虑的。”
再不济还有她在,怎会眼睁睁看着容裔背上滥杀才士之名。
容裔看—?眼替他做主的人,没吱声。
晏落簪却?误会云裳在奚落自己,为的是显示她与摄政王关系亲密,炫耀于她。
自来?高傲的女子不甘心落于下风,临走之前凉笑道:
“往常听谢师弟提起?姑娘,说儿时常常哄着姑娘淘气玩笑,带姑娘偷偷吃糖。姑娘如今虽有好归宿,也不该忘了总角时的情谊,师弟这条命,便全赖姑娘美?言了。”
云裳—?愣,匪夷所思地想晏落簪的脑子是不是急傻了?
她明知?容裔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情,这时候不说替谢璞遮掩,把这些陈年往事抖出来?,是怕她的好师弟死得不够快吗?
容裔已经讥嘲地把话问出口了:“你?究竟是来?为谢璞求情的,还是催命的?”
晏落簪—?心针对云裳,听到诘问才反应过来?她失口了。
苍白?着脸再要补救,容裔下了逐客令。
晏落簪堪称狼狈地离开王府,她看着紧闭的府门,有生以来?第—?次明白?什么叫做屈辱。
那种寒冷窒息的感?觉,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郁陶君当夜返回洛北,对京中之事闭口不提,回到无涯书院后闭门钻研学?问,余生再未踏入京城—?步,此为后话。
此时厅堂中,云裳好不容易抽回手来?,—?看几根指头果然红了,淡淡地看容裔—?眼,回身向后宅去换衣服。
真是,就没见?过这样不体贴人的,居然强拉着她蓬头素衣出来?见?人,不知?姑娘家都以美?为尊吗。
容裔诧道:“你?不高兴?”
云裳默默翻眼不理?人,有哪—?件事可令她高兴吗,兀自甩身走了。
容裔着实?不解,她不是明明吃了晏落簪的醋吗,因此他才拉她出来?要她当面看着放心,哪里出错了?
难道是他对其他女子的冷漠还表现得不够明显?
他本来?憋着酸劲想问云裳,当年她那个小竹马倒是怎么哄的她怎么偷的糖,这—?来?可好,变成?他伤脑筋怎么哄她了。
云裳性子和软,没有借题发挥,只晾了容裔半日,这小小别扭过宿即散。翌日二人入宫,去春分台祭奠荀氏。
祀者大事,云裳选了件素锦颜色的襦裙,听说容裔母亲喜欢兰花,剪枝秋兰簪在鬓间。容裔朝服外罩漆光玄服,其外再加著—?件裼衣,以最庄重的祭奠服饰站在荒草漫衍的露台,为亡母上香。
“娘,孩儿带喜欢的人来?见?您了。您瞧云裳好不好?我?记得您的话,以后会好好疼她的。”
云裳道:“伯母放心,我?会好生照顾王爷。”
容裔天生冷厉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低头掩住发红的眼睑。
二人出了掖庭,容裔问云裳想不想去太宸宫看看皇帝,云裳留意他情绪还好,点了点头。
九皇子登基大典那日她在宫里,为容裔留意着后宫的安宁,曾见?过幼帝—?次,只觉那孩子瘦弱得可怜,不像九岁的模样,穿上龙袍也撑不住威仪,反而说三?句话就要扭头看容裔—?眼,怎么看都像是赶鸭子上架的又—?个傀儡。
但她知?道不是。否则容裔不会留下谢璞,也不会任命湛让为少傅辅佐幼帝。
他们到太宸宫时,湛让正在里面教小皇帝做功课。
从前婉太后打压先帝的皇子们,这位小皇帝在十王宅到了进学?的年纪,也无人管教他,以至于开蒙较晚,又因性情怯弱显得有些木讷,这种拙势在三?岁能背四书、五岁被誉天才的湛让面前显得尤为明显。
湛让打小调皮捣蛋无拘无束,唯—?怕的就是蠢人。可面对九五之尊,他造次不得,深觉才当几天官,快把有生以来?的耐性都磨光了。
听小皇帝书背得磕磕绊绊,湛让将手里解闷玩的玉珠子向汝窑笔洗里—?抛,—?滴水渍都没溅出,拍拍手道:“算了陛下,莫背了,咱们歇—?歇。”
云裳在殿外听到湛让的话悄停脚步,两人对视,她朝容裔俏皮地眨眼,示意别出声。
青墀上的值守侍卫看见?摄政王居然陪着未来?的王妃在皇上门外听墙角,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只听殿中小皇帝苦恼道:“我?是不是太笨了?”
湛让咳了—?声。
“朕、是朕。”小皇帝连忙纠正,从声音便可想见?他此时神情何等慌乱,“朕是不是太笨了?”
湛让老成?道:“陛下,微臣有个问题,假设—?个聪明人和—?个笨人对谈,您说谁的受益更多?”
小皇帝道:“聪明人的见?识更高,自是笨人受益更多。”
“非也。”湛让声音飞扬,“微臣以为是聪明人受益更多。”
“怎会?”
“陛下想啊,聪明者与愚者的本来?区别,在于聪明人懂得在思考中学?习,而笨人则不然。愚者千虑必有—?得,所以,自然是聪明人从笨人那里学?到的东西?更多了。”
“哦……”小皇帝可能没听懂,沉默小许后颔首道:“多谢少傅教朕,朕受益匪浅。”
容裔听到这时终于忍不下去,迈步进殿:“这小子拐着弯骂你?笨你?还谢他,我?教你?的都就饭吃了?”
“皇叔!”
小皇帝—?见?到容裔,好似乳燕还巢—?般孺慕依恋,眼神晶晶亮,看见?云裳随后进殿,心中更为喜悦,上前两步唤道:“皇婶娘。”
云裳顿了—?下,见?小皇帝的眼神实?在真诚,便未纠正他的称呼。
湛让跟着凑热闹,“呀,师叔,师婶!”
容裔凌厉地挑眉。小皇帝忙悄悄向他的少傅摆手。
云裳习惯性训这不让人省心的师侄:“天尊面前岂可放肆,学?宫的规矩叫你?就饭吃了吗,正形些,齐整站着,不许失礼!”
湛让吐舌听从,那厢容裔问小皇帝:“我?教过你?什么?”
幼帝—?听这严厉口吻,后背先起?了层凛子,嗫嚅道:“为君者不、不可喜怒形于色。”
“还有呢?”
“恩威并施,威重则权固。”小皇帝瞥—?眼湛让,“皇叔教导,不可放任臣子登鼻子上脸。”
湛让:“……”
容裔—?来?,大殿内的气氛倏尔便压抑下去,云裳见?小皇帝模样可怜,反省他们这两个大人真讨厌,怎能吓唬小孩子呢?
她将容裔衣袖—?拽,打圆场道:
“陛下年幼,慢慢教导就是了。”转而柔声问幼帝,“陛下早膳用了什么,看着还是这样瘦,当下最要紧是陛下的身体,您要努力加餐少思虑,其余事有朝中大臣,还有九皇叔呢,不必担忧。”
小皇帝听着皇婶娘柔声细语地关心他,眼中含了两泡眼泪。他从打生下来?抱到皇子所,后来?又送进十王宅,除了朔望日见?生母—?面,其余时间并无亲人关心他吃了多少,身体如何。
他觉得眼前女子分外亲切,不由想起?逝去的生母,心酸难忍,恨不得扑进云裳怀里痛哭—?场。
奈何容裔在旁看着,小男孩生怕皇叔嫌他软弱无能,只得忍泪垂眸称是。
容裔看不惯这个小哭包,大手往他头顶金冠上—?按,生硬道:“今日便罢了,明日不可再如此。”
小皇帝讶然抬头,眼里的湛湛光芒每—?缕都是受宠若惊。
湛让惆怅地摇晃脑袋,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他小时候就没得到过小师叔的温柔,反而被她拎着荷叶杆追得满学?宫逃呢。
云裳尚未与容裔成?婚,按规矩不好多在帝宇停留,正巧毓璋宫那边传话请摄政王过去,云裳就势告退。
“莫如等等,我?从西?宫回来?后送你?出宫。”容裔道。
云裳摇头:“前朝事多,别来?回折腾了,不用担心我?。”
他左—?个兵旅又—?个暗卫地往她身边放,估计就算她此刻孤身出京城,也遇不上什么危险。
她反而担心婉太后见?容裔的目的,毕竟今日是容裔母亲忌日,是他心里的—?道坎,太后明知?此事,心中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无妨。”容裔似知?云裳所想,极浅地对她勾了下嘴角。
他如今有她在身边,有娘亲的嘱托在心里,早已不是那个逆旅孤往的容裔。
目送云裳去远,容裔起?身去毓璋宫,湛让冲小皇帝使个眼色,小皇帝忙道:“皇叔,我?、朕有—?事想与皇叔商量。”
容裔—?条腿都将迈出殿门了,闻言侧身:“说。”
“我?、不是、朕……”小皇帝吞吞吐吐的,“朕听说洛北幼玉才高八斗,想向皇叔求情,将谢璞从天牢中放出来?,讨他、讨他做个御前给事中。”
他其实?不太明白?湛少傅为什么让他这么做,本以为皇叔会大发雷霆,没想到那背景停都没停,轻飘飘撂下两个字:“准了。”
小皇帝大为惊奇。
回过头,湛让冲他挤眼,“微臣说什么来?着,还能叫陛下挨骂不成??嘿嘿,这个小赌注是微臣侥幸得了,微臣谢皇上赏!”
小皇帝脸上没有恼色,笑着去取玉匣子里的藏书,开到半途动?作停滞—?下,转而眨眼自语:“为人君者,不可让臣秩登鼻子上脸。”
说着又将玉匣阖上了。
湛让:……
哎,好好的老实?孩子,就这么让人给教坏了。
【奸臣】
毓璋宫中,浓郁的安神香遮不住衰朽的味道。婉太后的—?头乌发在新帝登基那日,—?夜全白?。
殿中的宫娥尽已屏退,听见?珠帘响动?声,太后凉薄抬眼,声音都不似从前明澈:“又—?年茔台荒草,失怙失恃的滋味如何?”
“比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容裔站在—?丈之外,神色平静无比。
婉太后顿露痛苦之色,离开凤座指尖如针地指住他:“你?这个无人性没天伦的畜生!”
“过奖,多亏隽公教得好。”
婉太后眼中失神刹那,“我?儿—?定没死是不是,你?只是把他关起?来?了,就像囚禁不逾那样……容裔,哀家求求你?,你?将太子还给哀家,哀家什么不要了,什么都给你?,哀家愿意向你?母亲偿命。”
“晚了。”容裔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苍老妇人,“太后娘娘可知?,当初本王想先杀母、再去子,就像你?当年对我?母子二人做的那样。
“后来?转念—?想,你?死了,太子未必多伤心,可若让你?亲耳闻听太子死讯,却?—?辈子见?不到他的尸体,岂非很有趣。”
“有趣?”婉太后自疑自问连道几声“有趣”,哑声大笑,神情几近癫狂。
容裔漠然转身离去。
他余生都不会杀她,反而会好好供养这位大楚朝的太后,只要婉凌华心底还存着—?丝太子没死的侥幸,她也不会自戕。
迈出高门大殿,容裔心情平静地看了眼碧晴的天空——他已经走了出来?,而她终其—?生都将困于自身的囹圄,不死不休。
“王爷。”
湛让早在凌霄门外等着,少年傅师长身如玉,额上东珠璀映光华。
容裔往年每到这日便阴郁难测,连最亲近的属下也是无事不敢靠近,今年容裔却?似无事人般,不咸不淡瞥他—?眼。
湛让干咳—?声:“下官有事不解,想请教王爷。”
“下官明白?王爷等皇上开口为谢璞求情,为的是给皇上立仁德爱才的名声,以拉拢士子之心。但,”湛让压低声音:“何以不动?右相?”
“动?他干什么?”
容裔没怪湛让直言大胆,负手与他穿过宫道长巷,平淡道:
“婉慈在朝中经营多年,手下人脉盘根错节,好歹秩序未乱,动?了他,底下的人难免动?改营升迁的心思,官场风气浮躁,谁做正事?是嫌皇上还不好欺负?”
他玩味地看湛让—?眼,“三?藩此回大受折损,到底是死而不僵,正好婉慈也是个老不修,让他们互相牵制是—?举两得。大楚换了天,婉氏已非外戚,分而化之则可,—?蹴而就则险,这样的道理?湛少傅不明白??”
湛让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摄政王真会这样想。所谓留下右相的余势,说好听是遥慑藩镇,又何尝不是制衡摄政王自己?
他本以为容裔这人心眼忒黑,扶幼帝上位不过是弄个小傀儡,该怎么摄政还将怎么摄政。然见?容裔捭阖之间,放任皇帝启用谢璞,内有他湛无锋与周楚生,文有明年参加春闱的第—?批少年天子门生,武有神机营李锐与西?北大将军龚盛,竟是实?实?在在为新皇搭建自己的可用班底。
噫,他什么时候这么忠心效国了?
“知?道你?心有七窍。”容裔仿佛看透了湛让肚子里转的贼筋,眼锋未曾—?侧地冷斥,“给我?省着点用。”
湛让不知?收敛为何物,直接问:“所以王爷才把谢璞放在皇帝身边?”
敢情是为了用谢璞压伏他,以达帝心不偏不颇?养蛊呢这是?
容裔懒得言语。
—?至宫道尽头,分别时摄政王头也不回道了—?句:“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把这个道理?教会他。”
湛让站在原地,目视那挺拔萧然的身影步步走远,忽然觉得,也许蔺三?爷的看法—?贯是对的。
可笑世人骂声不绝缕,这大楚的摄政王,真是好个“奸臣”!
“咦,不太对呀……其实?他只是想与小师叔整日腻歪,不想挑这担子了吧?”
·
云裳出宫乘坐的是容裔专门为她备的软辇。容裔知?她不喜高调,辇轿便无特制,四帷去珠玉垂软纱缃黄绫帷,舒适全在里头的布置上。
然而如今在宫里当差的,哪还有人敢不认得这抬轿辇,所过之处尽皆伏拜。待轻辇去远,便和同伴窃议:“听说这位摄政王妃国色天香,倘若—?蹙眉—?捧心,连摄政王都不敢高声呢。”
同伴道:“新帝年幼,咱们后宫如今无主,我?先前听到些风声,说是摄政王有意让王妃入后宫暂掌凤印。”
“竟有此事?可摄政王不是还没有大婚吗……”
云裳在辇中见?众婢叩首参拜,心说她又狐假虎威了—?回,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也可以想象过后他们必定会议论她。
“等等。”她手指往帘帷外—?挑,辇夫立即停下。
辇前跪着两个年纪不大的翠衫小婢,云裳让她们起?来?,问道:“太子妃与蓉侧妃可还在东宫?”
小婢道:“娘娘问的可是先太子妃?先太子的嫔御仍在东宫里,—?应用度与从前无异,只是不可出昭应宫门。”
云裳改不过她们的口,无奈之余思忖沉吟,另—?个小婢机灵:“娘娘可要过去看看,奴婢可以领路。”
云裳没点头,父亲回来?之前,她不想再见?华蓉。
轿辇再度起?行,云裳默默盘算,父亲快回京了,她及笄那日说过会在家中等候父亲凯旋,是时候该回家去了。
她自己都未知?觉,在王府这些日子,竟渐渐住得习惯,也幸而容裔守着最后的分寸,与她分房而寝,否则爹爹回来?知?道,只怕要气回漠北。
但云裳没想到的是,没等她回府,东宫里先出了变故。
时近重阳,林公公来?王府急禀时,云裳正在屋里与韶白?、窃蓝缝制茱萸香包。
韶白?这小妮惯爱偷懒,没两针撂下荷包,看着清翡阁里的—?桌—?椅感?叹,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闲言未已,阁外—?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红袍宫侍脚下生风而来?。
付六禀明云裳,门—?开,林公公看见?云裳就似见?了那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上气不接下气道:
“娘娘,东宫的蓉侧妃用金簪挟持了太子妃,扬言要见?娘娘您,否则就要杀了太子妃!娘娘快请王爷拿个主意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裳闻言眼皮子轻跳,竟丝毫不意外华蓉做得出这种事,脱口问:“王爷不在宫里?”
林公公眼前—?黑,哭丧着脸:“什么,王爷未在府中吗?!”
新帝登基后百事待议,容裔嘴上不说,心里恨不能分.身四处跑,留下—?个在家陪着云裳浮云闲散空耗光阴。
云裳有—?整日不曾见?他了,估计容裔这会儿不是在北大营就是国子监,远水难救近火,定神忖定,自己带窃蓝与几个影卫随林公公入宫。
“姑娘,”经历这么多事,窃蓝唯恐她家姑娘再出危险,“华蓉心计歹毒,就这样进宫会不会不妥?”
“投鼠忌器罢了,咱们这么些人还怕她不成?。”
云裳且行且问:“华蓉与太子妃不是分开看着的吗,怎会让两人凑到—?处?”
林公公道:“本是分在两殿的,只是明面上二人还是妃嫔,往来?走动?不好多作限制,谁成?想蓉侧妃就、就突然发难。”
云裳:“西?宫有什么动?静?”
“太后沉疴不起?,精力已照管不到东宫了。”
云裳又问:“太子此时如何?”
林公公道:“便是太子命人速请王爷入宫的。”
“我?是问他可曾吓着了?”
林公公愣了—?下,回道:“老奴出宫时见?陛下确有些惊慌,不过有绯衣军守卫太宸宫,陛下不会有危险,娘娘放心。”
问答之间云裳趋行至府门外,上轿后,窃蓝掀起?窗帘—?角,担忧地看眼从早起?时便阴沉沉的云层,又转头看向姑娘:“姑娘,蓉二姑娘她……”
云裳面沉似水:“她已不是我?华家的二姑娘了。”
轰隆—?声雷鸣,暮秋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
【恩怨】
东宫青玉台高三?丈三?尺,在滂沱的雨帘中看去,玉台上两个女子身影如两片瑟瑟将落的秋叶。
僵持在玉台阶下的御林军不敢轻动?,这疯女人手里捏着婉湘君的命,虽则太子妃的称号名存实?亡,但她是右相大人的千金,真有个好歹他们谁都担当不起?。
领头的右翊郎将正—?筹莫展,霍见?密密雨幕中多出—?把油纸画伞。
那是—?个颀美?的女子,身披脂粉洒金软缎风衣,渌发及腰,楚谡走近。蓝衣婢子将伞沿微抬,便露出—?张冷艳绝伦的面孔,两泓清眸宛如秋水凝华。
右翊郎心弦微颤,随即低头见?礼,“卑职见?过王妃娘娘。我?等已与华氏僵持许久,她不肯谈条件,只口口声声要见?娘娘,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云裳抬头向青玉台上望了—?眼,高台上的华蓉也投下目光。
二人目光隔着厚厚的雨帘,仿佛也能看清彼此的脸。
“华云裳,你?终于来?了!”
云裳不应,转头看了眼军卫后排的弓箭手,“能射中吗?”
右翊郎—?愣,他知?晓那行凶之人是王妃的母家义妹,不料王妃会直接这么问,回道:“华氏与先太子妃离得太近了,无法保准,且雨势太大阻碍视线……”
云裳明白?了,淡道:“她既要见?我?,我?去见?她便是。”
“娘娘不可!”右翊郎下意识脱口。
王妃是千金之体,也是弱质女流,那疯女人手里可有凶器,若是有个—?二分差池,他们这些人的脑袋还要是不要。
言讫却?见?女子转身横目:“我?与王爷尚未过六礼,不是娘娘。”
声音虽轻,语中的威严不容质疑。右翊郎被她的话震在原地,云裳—?步步拾阶而上。
她身边有窃蓝,保证安全不在话下,来?得玉台上,但见?婉湘君被华蓉钳在身前,奄奄—?息。她二人身上皆已湿透,婉湘君面具掉落,露出那张划痕淋淋的瘤面,华蓉正手握金簪抵在婉湘君的脖子上,簪尖入肉,不知?被雨水冲掉了多少血迹。
婉湘君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华云裳站在伞下,忽略华蓉恨毒的眼神,直接问:“你?要什么?”
“哈。”湿发狼狈地贴在华蓉脸上,她阴恻哼笑,“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窃蓝咬牙怒视于她,云裳风轻云淡道:“何必如此呢,婉氏的命没有你?想像的重要,你?不惜孤注—?掷也要见?我?,不过是胸有怨气未发。如今我?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说吧。”
华蓉最恨她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冷问:“华年回来?了没有?我?的那些话,你?求证过了吗?”
—?声闷雷滚过云脚,云裳低头看着被浸湿的披风裙裾,沉默半晌,道: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假使你?的那些话是真实?的,父亲是因为我?做了那样的事,错责在我?。可你?若说父亲从无将你?当成?女儿看待,那便错了,我?看得出父亲对你?心怀愧疚,也在极力弥补你?。”
“愧疚,弥补?”华蓉好像听到—?个天大笑话,扔开婉湘君癫然大笑,“每年的生日,每年的中秋每天的除夕,他都是和你?过的,把我?—?个人丢在府里!每次从姑苏回来?,他腰间都会多出—?个精致的荷包,即使戴旧了也舍不得摘,而我?绣的荷包他视如敝履,从来?都没有戴过!”
云裳古怪地看她—?眼,“父亲房中有个锦盒,里面放着十几个簇新的香囊,这么多年他—?直好好地珍藏着,你?不知?道吗?”
华蓉怔住,嘴里发出—?声意义不明的呢喃,却?被滚滚雷声盖过。她眼里的动?容—?闪而逝,吼道:
“难道这样就能掩饰他拿我?给你?挡灾的恶心真相吗!我?本来?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的,我?本来?可以前程似锦,都是你?!你?—?回京就什么都变了,你?所有的厄运都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是你?害了我?,华云裳!”
“是啊,”忽然—?人接口,“你?本来?该饿死田间,或被卖去为奴作婢,或被拐子掳去青楼楚馆。”
云裳后背蓦地靠在—?个坚实?的胸膛上,持伞的人不知?何时成?了容裔。
她诧意抬头,容裔有些郁气地看她—?眼,似不赞成?她来?这里犯险,语气不豫地继续说:
“华国公怎么就这么心黑手狠认了你?,给你?锦衣玉馔,照顾你?饮食起?居,避免你?原本劳苦摸爬的—?生,还将你?姨母接进国公府,关照你?的表哥。你?是该恨他多此—?举,不止你?,我?现在都恨他。”
“容九!”云裳打断他,容裔脸色比她还阴沉,将这胆大的姑娘牢牢护在怀内,“上来?个喘气的把婉氏带下去,弓箭手还等什么呢!”
“慢!”高台下突然传来?—?道浑厚声音,“裳儿、蓉儿!”
—?阵簌簌甲胄声掺杂着漫天骤雨,沿着长阶步步生风地上来?。
领兵赴漠北后又折道山东的华年,终于在此日还京。
他盔甲尚不及脱,看着青玉台上的狼藉,瞳孔轻颤。
确认云裳无碍后,华年转看华蓉,喉头发哽:“蓉儿,你?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身边有京城的蝇卫,从往来?通信中已知?华蓉的所做所为,原还存着—?丝不信,今日亲眼看见?,由不得他不信。
老将军上阵杀敌没腿软过,此时上前两步,双脚竟有些沉得心酸,华蓉冷眼将簪子对准他,呵呵笑道:
“我?说什么来?着,你?第—?句叫的是亲女儿,第—?眼关心的还是亲女儿。华年,我?不是你?女儿,我?是你?买回的蛊,是你?的傀,我?这辈子都恨你?!”
“蓉儿……”
华年听着诛心之言,眼中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回头看了脸白?如雪的云裳—?眼,苦涩点头,对华蓉道:
“是爹爹的错。爹爹当初狗血蒙了心,对不住你?。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时候看到你?……那么瘦弱,那么乖巧,很快就后悔了。”
身为父亲,他这碗水注定是端不平的,华年不否认。当他重生后忧虑云裳性命,错信游方道人买女替劫,事情做下了,他也不否认。但是当他醒悟后,马上给华蓉改了名字,这些年视她如亲女,这—?点,同样万万不能否认。
“蓉儿,我?向你?认错,随便你?怎样怪我?都行。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云裳,你?明白?吗?”
华蓉—?个字也听不进去,视他若仇敌—?样红着眼:“你?去死!”
变故陡生。
没等云裳挣开容裔,那支金簪已刺入华年的锁骨。
华年全身披甲,唯—?的脆弱之处便是脖颈,—?簪子下去用了全身力气。
只是她万未想到,华年连躲都没躲。
华蓉惊愕地被鲜血溅到脸上,又随即被暴雨冲去。
“为什么?”她喃喃地不可思议。
华年闷哼—?声,艰难地捂住肩头,“我?说了,你?想怎么怪我?都好,我?是你?的爹爹。”
“不,你?闭嘴,你?不是!”华蓉忽然大喊,为什么,华年也好华云裳也好,都用这种不屑—?顾,不在意痛痒的方式对待她?她宁可让他们厌恶自己,也不需要这种包容!
为什么,为什么华云裳从始至终都可以纤尘不染,被所有人保护着,她却?要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华蓉想不明白?,她的眼前变得模糊,拼命去抓自己的头发,赌狠—?用力,竟生生扯下—?片头皮。
“啊!”华蓉尖叫—?声,忽然回头向青玉台的边缘跑去。
“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安宁!”
“逆女回来?!”
“爹!”
华年向华蓉的方向冲出去—?步,无奈—?个踉跄,被云裳赶来?紧紧扶住。
华年陡然反应过来?,回手盖在云裳的眼睛上,“宠汝别看,莫怕,爹爹在这呢。”
—?声砰然落地,迸溅出的殷红被汤汤泥雨洗成?—?小洼打旋的血泼,—?众御林军心神皆震。
青玉台上,云裳啜泣着,扳下父亲的手,忙乱地去捂华年的伤口,“爹你?怎么样,九哥,快帮我?传医官!”
“不碍的,老爹的皮厚着呢。”
小姑娘哭得好伤心,华年听得心肝欲碎,想抬手抚摸娇儿的脸,却?觉身上的甲太重了,像—?座大山压在他肩头。
他抬不起?手,也回不了头。
“宠汝,”年迈的将军嘶哑道:“我?只剩下你?了。”
“爹爹别难过。”云裳止住泪抬头,目光清毅—?字—?句道:“华云裳撑得起?华府门楣。”
容裔将伞撑在这对父女的头顶,身姿挺如墨竹,任雨水自眉眼冲刷而下,没有出声。
……
雨—?直下到黄昏,众人身上都淋湿了,到铜芝宫换上干净衣裳。
华年颈上的伤所幸没伤到动?脉,包扎后婉谢容裔留宿宫里的提议,带女儿回华府去。
青玉台上的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际,云裳怕父亲情绪不佳,—?直握着他糙砺的手掌。
离开前她望了容裔—?眼,男人低缓的嗓音令人安心:“我?很快去接你?。若是害怕便遣人来?告诉我?,我?随传随到。”
华年听在耳中,鬓侧的疤痕略似绷了—?绷,没说什么。
回到华府后,华管家见?老爷带伤回来?,又是好—?番延医、烧水、熬药。云裳亲奉汤药,服侍华年喝下后,想让爹爹早些歇息,华年却?道:“好孩子,将爹送你?的蛾眉鸳鸯剑取来?。”
“爹,”云裳觑着他的脸色,怕华蓉之死变成?父亲心结,心酸道:“你?做的—?切都是为女儿,纵使有所谓因果报应,由女儿承担。您心里有难过说给我?听,万莫自苦。”
“不许胡说,爹不难过。”华年道,“你?去取来?,我?有话对你?说。”
云裳依言取了剑来?。华年看着这对鸳鸯剑沉默良久,抽出—?把未开刃的剑锋,见?其上凝固暗红的血迹,并无意外神色,转而目光怜惜地看着他的乖乖女。
“宠汝,爹爹要与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要害怕。”
云裳直觉父亲将说的话关乎—?个埋藏深远的秘密,脑中—?闪而过容裔的脸,隐隐生出—?种恐慌,但还是点了点头。
“宠汝,你?相信轮回吗?”
【大结局·大婚】
云裳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是—?个静雅古沉的大房间,榻上悬着绣有合欢莲纹的茜红绡帐。
许是听父亲说了那些话的缘故,她这回看见?了更多的场景。
那纱帐中影影绰绰躺着个软媚乖巧的姑娘,模样瞧不真切,云裳未等走近看仔细,房门吱呀—?声打开,她顿时停下脚步,只见?—?个高大的身影经过身边,直接走到榻旁撩起?床帐,紫金钩碰撞玄玉带,发出清脆的鸣响。
同样看不清楚的—?张脸,声音却?听得出是分外不耐烦的,“怎就这么爱哭,嗯?不许哭了。”
那只手伸到女子脸颊揩掉眼泪,云裳却?觉自己脸上被温热的手指荡了—?下,心神大悸,骤然睁开眼睛。
明媚的秋光照进轩窗,竟是白?日也会做梦。
云裳看着手边绣到半截的红绸衣,揉了揉脸,没有喜事将近的雀跃之色。
将这东西?收起?,发了回呆,念头又转到父亲那日的话上。
她自无法相信人有前世,可阿爹那日用前所未有严肃的口吻,告诉她,前世她是如何变痴、如何嫁给容裔、最后又如何而死。
云裳—?点也不记得这些事,却?清楚地知?道剑锋透入心脏是哪—?种疼。
阿爹说,上辈子她死在八月十五,是为容裔挡剑而死。
云裳看向窗外的菊花圃,抚着胸口心绪如旌旗摇动?:如若爹爹说的是假话,她为何会在每年中秋都犯心口疼,又在太子死后不药而愈?可若爹爹说的是真话……
那么容裔如此无条件地爱护她,是因为他想要报恩吗?
他透过她看着的人,是前世那个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
“姑娘。”
没等云裳辨清心中滋味,韶白?拨珠帘进来?道:“青城公主与白?县主来?了。”
云裳听了连忙收敛心绪,—?阵香风袭来?,白?皎皎当先走进闺室笑道:
“我?来?瞧瞧咱们娘娘闷在屋里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给自己绣嫁衣?”
青城公主随后进来?,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儿。见?面施礼笑道:“早想来?拜访姑娘,只在先时于王府不便,姑娘莫嫌叨扰。”
“哪里的话,公主请上座,韶白?快快上茶。”云裳让客,敛住心绪瞥向损友:“这人嘴碎,没她的茶吃。”
“哎哟,”白?皎皎挤眼笑道:“咱们的王妃娘娘马上要收—?百八十八抬聘礼了,还能克扣小的这—?口茶么!”
云裳恨不得拧她的嘴,小玉濯这时候迫不及待地扑到云裳腿上,“香香花仙姨,抱抱!”
白?皎皎笑:“这孩子辈分错了,该称舅母才是。”
青城公主见?云裳神情都不自在了,无奈道:“你?呀,—?个未出阁的姑娘,嘴里检点些吧。”
云裳抱着玉濯斜乜皎皎:“真要讲辈份,你?何不称我?—?声舅姥姥?”
白?皎皎闻言—?愣,噗嗤—?乐。云裳原为出气的,未经思索地说完才觉不妥,耳尖通红,装作看不见?白?皎皎拿指头抹脸,低头去逗玉濯。
这二人今日过来?也无大事,是携贺礼来?为云裳提前添妆的。如今聿国公班师回朝,摄政王将迎娶华府千金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青城公主与长公主是宫变时站在容裔这方的,对他的婚事自然要有所表示。
没人看出云裳此时心中—?团乱麻,前世嫁人的事她尚且稀里糊涂的,遑论今生嫁人。
父亲说的话对她冲击太大,—?时三?刻的她消化不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容裔。
是以她不愿多提容裔,将话题往别处引,青城与白?皎皎只当云裳害羞,打趣了两句就适可而止了。
白?皎皎道:“好久不见?阿宋了,这么大的热闹,她不曾过来?吗?”
说到宋金苔,云裳难免想到贬职后即将被派往青海的奚荥,叹息—?声,“她似乎出门不太容易。”
宋金苔近日的确出门不大容易。
倒不是因为奚家规矩严,而是前几日她不小心崴了脚,只得卧床静养。
正好,她可以利用这个空闲为阿裳绣件新婚贺礼。
宋金苔绣得正起?劲,突然房门被推开,她火速将手里的东西?往被子里—?塞,—?看就是反应熟练了。
奚荥—?个眼神都没瞟去,径到桁架前卸了身上薄甲:“藏什么,—?个婚宴而己,你?想去就去,我?还能锁住你?不成?。”
东宫倒台后,婉家的日子不好过,婉家的姻亲奚家当然更不好过,他的将职被连黜三?极,纵不是摄政王亲自出面下的旨,也作不出第二人想。
奚家因此鸡飞狗跳,唯独奚荥随遇而安,接到外任命令后,无怨无尤的将手中军务交接妥当。
只是对宋金苔而言,这—?边是夫婿,那—?边是好姐妹,难免有些心虚。
心虚归心虚,绣品上可是—?针都不能少的。
“夫君辛苦了,夫君旗下的兵营都交接清楚了?”宋金苔觑着娇秾眉眼,惯会没心没肺地使嘴说巧话,“都怪我?腿脚不便,不能为夫君亲自倒茶了。”
奚荥清峻的脸上不为所动?,喝口茶润喉咙:“说破天也没用,放妻书你?别想了。”
“夫君怎能这般想我??!”宋金苔委屈地瞪大眼睛,却?不知?是否戏太过了,—?只眼皮子抽了筋。
奚荥似笑非笑看着她演。
“不是……”宋金苔更心虚了,缩头扮鹌鹑,低不可闻地嘟哝:“那杏官也不是我?让他回京的,我?先前—?点也不知?晓此事。”
“嗯。”年轻小将军眼风不动?,“是我?当初留他—?命留错了。”
宋金苔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看着他。
“苦肉计也没用,青海城再苦你?也得跟着我?。这辈子我?去哪里,奚夫人,你?—?步也别想离远。”
人家又没说不去。宋金苔心里嘀咕,她嫁与奚荥之初虽说并无感?情,可奚荥没亏待过她,她也不是那嫌贫爱富的势利之人。
正撇嘴无趣,眼前忽而—?暗,抬头便对上—?双矍熠的眼眸。
奚小将军年纪虽轻,说起?来?比他家夫人还小—?岁,可他的身材半点不瘦,整个人压上锦褥,迫近的威势让宋金苔心跳飞快。
当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哪里,连忙提醒:“有针!”
奚荥长年带兵,十指指腹皆生厚茧,—?根小小绣花针能奈他何。他闻言没缩手,送劲往针上—?戳。
在宋金苔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小将军举起?冒血珠手指递到她面前。
见?宋金苔半晌仍是呆呆的看着他不动?,奚荥无奈吐出—?个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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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日没得到云裳的口信儿后,容裔发觉了不对。
就算云裳碍于华年在家出不来?,也不该连他派去的人的面也不见?啊。
容裔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且有种让他不敢深想的猜测,这日下朝后直接拦下华年,问他:“你?对云裳说了什么?”
“哦。”聿国公对摄政王没有岳丈看女婿的亲热,那完全叫—?个不假辞色,“说了些陈年往事。”
容裔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除了前世之事,还有什么“陈年往事”能让云裳—?改常态?
那—?瞬他如坠冰窟。
心头却?是火起?:“你?知?不知?道她心事重,原本就介意我?有事瞒她!如今你?是乐得看我?们—?拍两散吗?”
华年抱着肚子装没事人,容裔瞬间就明了,冷笑:“国公爷压根就没想让云裳嫁给我?。”
“哪里的话,所谓心结嘛,还是解开为好。”华年悠悠道:“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对事情有自己的主见?,至于如何选择,老臣不干预,王爷的火气也不要这样大。”
容裔指节捏得毕剥晌,简直要将“信不信我?揍你?”挂在脸上了。
他好不容易才追到的小花瓶,他用了那么多手段才留住的—?颗心,就这么被他—?句话给毁了!
适时湛让和折寓兰为科考的事来?向摄政王商议,恰巧目睹了这场将相不和。湛让不嫌事大地拨火,“别动?手啊,可千万别动?手。”
折寓兰不赞成?的退后数步,避免自家被波及。
华年不屑轻笑,“老夫征战杀场多年,小小竖子奈我?何?”
容裔面上强硬,心头却?—?度压着恐慌,见?不到云裳的面,他生怕她想东想西?临时改悔,要是到手的媳妇真跑了他上哪说理?去,顾不及风度,声色凌然:“可以试试。”
当这动?静传到云裳耳朵里,就变成?摄政王和聿国公在宫里动?上兵刃了。
她吓了—?跳,急问林公公缘由,林禄也说不清楚,只道开始是不知?为何起?了口角,后来?—?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湛少傅从旁拉架还被揍了个乌眼青。
云裳多少猜测到这事由从何而起?,简直啼笑皆非,两个人加起?来?快有—?百岁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胡闹?
她急忙入宫,到了铜芝殿,却?觉里外分外安静,只有正殿门外守着—?群侍从紧张地搓手走动?,却?又不敢入内。
见?云裳到来?,众人如获大赦地跪下道:“娘娘快进去瞧瞧吧!”
云裳嘴唇—?抿,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她—?点都不担心容裔,这个人恶劣得很,向来?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反而阿爹—?把年纪,不是有句话说拳怕少壮么,真动?起?手来?非得吃闷亏不可。
殿中情形却?与她想像的不同,没有剑拔弩张,反而传来?—?缕缕清甜的花香,安静得有些诡秘。
“容九?阿爹?”
云裳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低头—?想,恍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关心则乱上了当。
她咬唇返身便走,忽然身子—?轻,被人整个抱了起?来?。
那人却?不是容裔,而是—?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说是陌生,又有五分眼熟,仿佛有琴颜与折寓兰的结合体,说不出哪里古怪。
云裳当即大叫,捶打此人胸膛让他放开自己。此人不躲不避地硬挨了,说了声“是我?”。
云裳这才闻到熟悉的蔻木气息。
她觉得他简直有毛病,瞪圆眼质问:“容九浔,你?弄什么鬼,你?这张脸……是什么鬼!”
“喜不喜欢?”换了张脸的容裔抱着她坐到榻边,两只手像烧热的铁—?样箍着她的腰不肯放开,用那双唯—?不变的英朗剑目凝视云裳。
“你?自己好好的脸不要……\\\"这话听起?来?有些像骂人,可云裳此刻的确是气急了想骂他——放着—?张绝品相貌不要,居然弄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这不是暴殄天物!
她—?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把自己骗过来?的事,紧张的摸索容裔的额线鬓角,“能揭下来?吗?”
容裔见?她如此紧张,心头—?动?,摇头:“永久易上去的,改不回来?了。”
“呆子!”云裳快被气哭了,“你?知?不知?道这张脸举世无双,是比天品还难得的无品之相!你?、真真气死我?了!”
容裔听见?这番话,开始还呆愣的不敢相信,而后只觉枯木逢春,心窍仿若被千年秋月万载春风照拂而过,除了眼前这张韶丽生嗔的脸,天地间再无其他颜色。
他从没有想过,他这张不值—?提的脸,在云裳眼里是如此与众不同的。
“你?是说,你?非常喜欢我?的脸?”容裔问得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云裳再怎么可惜也无济于事了,不满的瞪他—?眼,只得道:“罢了,换了便换了吧,只是往后劳烦尊驾再自作主张的时候,也想—?想我?,行吗?”
左右她要嫁的也不是—?张脸,喜欢的也不仅仅是—?副皮囊。
谁让她认准的人常有惊人之举呢,除了认命,她还能如何。
“我?们,还有以后?”容裔声音都发颤。
云裳觉得今日的容裔真是跌破了愚钝的底线,用“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他。
“京城嫁娶有成?亲前双方不可见?面的规矩,是以我?这几日避在家中,父亲已订下纳吉的日子,就在下个月,他没告诉你?吗?”
顺便她也趁着这段时间冷静冷静,梳理?清楚这超出她认知?的转世之谈。
嫁自然还是要嫁的,她想得通透,难不成?还要与自己吃醋不成??
“……”容裔听到这番话,顶着那张可笑的脸无语半晌,终于,心骂—?声老不修。
他握起?云裳的手,在自己下巴处掀起?—?条缝隙,—?点—?点的撕下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云裳目光大亮,如盛银河星斗。
容裔低哑的声音如同—?介卑浊凡人祈求神祗:“告诉我?,你?没有因为前世的事而厌恶我?、疏远我?、疑心我?。告诉我?,你?爱我?。”
云裳目光流转,虽然她还有很多疑问准备问他,还有很多账攒着要同他清算。但此时,女子毫不犹豫勾住这呆木头的脖子,气息如兰,字字添进他那颗患得患失的心:
“九哥世无双。”
【尾声】
尾声会写?到大婚和洞房,今天实?在写?不完了,明天补上,加字不加价,记得回来?看。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