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亚圣垂下?的长眉遮住眼皮,迟迟未语。城门处隐隐传来骚乱,似因过客被阻,闹将了起来,众人沉默地等?着亚圣裁断。

云裳紧张地屏起呼吸,摄政王之心昭然若揭,她怕师父怪她知?情不报,觉得她忤逆君主心术不正,甚至不认了她这个?学生。

她掐着掌心忐忑地等?待挨师父的骂,却等?到一句:“华国公不在京中,云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他说的是“回江南”,而非“去江南”。

云裳眼圈顿时又红了,有琴颜递去一方素帕,见师妹追出来时衣衫穿得单薄,此时临风洒泪,尤似弱柳扶风,又令黄晴取一件披风过来,关切云裳道:

“今日中秋,师妹的心口可疼不疼?你且放心,兹事虽大还有我们在,不可哭伤了身子。”

云裳摇摇头又点点头,听话?地擦掉眼泪。她的多年心疾忽然痊愈,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缘故,眼下?亦无瑕理会得它。

黄晴将缃黄色风衣裹在云裳身上,这会儿顾不得笑?话?有琴颜是老妈子命,当务之急先远离是非之地,一行人便收拾的收拾,赶马的赶马。

只有湛让留在原地没动。

“阿湛,你杵在那里?干嘛?快上车。”

黄晴喊了一声,少年却无反应,蔺清骤然省悟过来,沉眉唤道:“无锋。”

“我要留下?。”湛让坦然说道。他先向孟思勉行礼,而后对着几?位师叔师伯团团作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坚定:

“无锋不才?,没有掌院师伯笃实制学的静气定力,也不及禅二师伯与世无争的心性。无锋想争。

“盛世为?诤臣,乱世做谋卿,师伯们也知?晓,在学宫时端木翊一直与无锋互别苗头,他既投了临安王,那我便与他做个?对家。”

少年肃然转向亚圣,再作一揖:“不过无锋铭记师尊教诲,晓得天下?之利,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的道理,无锋到何时也绝不辱没稷中与老师的名声。”

黄晴无措地看向亚圣,老夫子捋须问:“想清楚了?”

湛让点头:“想清楚了。”

稷中学宫不为?学子指定仕途之路,何况湛让是公认的少年天才?,有自己的一腔抱负。亚圣于?是放行,转而看向自己的三弟子。

蔺清很明白老师的意?思,笑?着解下?腰间佩玉系在湛让腰上,拍拍这位雏凤的肩膀,愿他将来不被鸷鹗所伤。

“弟子钦服摄政王治理楚朝之功,但对皇室倾轧江山易主没有兴趣,当然是侍奉老师回江南了。倒是云丫头……”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云裳身上。

云裳脸上一热,方才?湛让那席话?,不仅说动了亚圣,她的心也不由跟着动摇。

湛让能坦荡地说出他的打算,那她呢?

禅杉师兄曾说过一句话?: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裳从来不怕承认自己是耽爱皮相?的人,她不由想,如果容裔没有那张脸,她是否还会这么拖泥带水的放不下??

可没了那张脸,她还能想起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蔻木香,还有他看着她时,那种专注又炙热的眼神。

他还曾执笔为?她画眉,毫尖濡过舌尖,眉头痒在心头。

他也曾带她赏黄鸢花海,那片映目无穷的馨香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那件大红衫袍,那杯青海冷酒……过往种种让她抗拒不愿深想的回忆,此时此刻一股脑地浮现在心头。

不许她回头么?

“小师叔。”谌让留意?着将要关闭的城门,有些?发急:“是去是留都得尽快了,迟恐生乱。”

云裳点头,倏尔敛目向师长作揖,转向城门方向。正这时,只见一队浩荡兵马向短亭而来,无旗无幡,劲履卷得尘土飞扬,不计人数。

云裳心惊,命凌宵等?华府侍卫围在大家身前?,自己又被有琴颜拉到身后挡住。眨眼间兵队及近,领头却是个?熟面孔。

“付先生?”云裳警惕地看着他。

付六身披轻甲,躬首向云裳施行军礼,抬脸一笑?,又能寻见在王府时的恭敬谄媚,“属下?奉王爷之命,领云衣军尽听姑娘差遣。”

听到那三个?字,亭中人脸色皆动。云裳愣愣看着付六,“你说什么?”

·

周楚生随摄政王走在冷清的宫道上,不时觑向前?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种时候,王爷到掖庭来散步是几?个?意?思?

随即他想起摄政王是在掖庭长大的,可这也不能解释摄政王反常的行为?啊,正自不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低泣,伴随着乞求的声音:

“恳请公公为?我母亲寻穴以葬,我愿意?以百金相?赠……虽然我此刻还没有,但我起誓,决不食言!”

“哎哟九皇子可别,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嘛。”管事太监不走心地侧身让开?,“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再说那柳氏只是个?宫婢,连名份也没有,此番病死得晦气,让她一口薄棺落于?北邙坡,已?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九皇子不要歪缠了,快快回十王宅去罢,老奴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您。”

容裔在宫墙拐角处站着,冷眼看着那瘦小的孩子啼泣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心情不豫。

他冷冷地想,今日是熊孩子成精了吗,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周楚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再没想过堂堂一个?皇子会这样卑微,即便再不受宠,他也是天家血脉啊。

再说那北邙坡是何地,不过是皇城乱葬岗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周楚生听明白了,这位先帝的九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连带他在宫中也不尊贵,他生母病死无正经棺殓,送到北邙坡去的所谓一口“薄棺”,很可能只是一卷草席。

所以九皇子年幼无法,只得跪求管理太监。

不入宫门,周楚生做梦也想不到,朱垣碧瓦的宫墙内会有这种主贱奴威的事。

他吃惊之下?去取纸筒,被容裔眼尾余光一扫,一个?激灵顿住动作。

他看摄政王掸袖走出去,漫不经心瞥着眼前?二人道:“公公如此效忠太后,当真衷心可鉴。”

管事太监看见摄政王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麻溜跪下?:“见、见过王爷,此事皆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不敢违背。”

宫中人尽皆知?摄政王与婉太后不对付,但再怎么着,后宫里?的这点小事,堂堂摄政王大概没闲工夫理会吧,一念未完,太监忽觉脖子上一凉。

“本王今日也给你个?天大恩典,上北邙坡和孤魂野鬼做伴去。”

这是管事太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摄政王杀人如斩草,周楚生目瞪口呆。还傻跪着的九皇子怔怔看着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从他颈子里?流出的血,沿着石砖缝隙蜿蜒向他的袍摆。

九皇子后知?后觉向容裔磕头,“小九求皇叔垂怜先宜人!小九愿做牛做马报答皇叔!”

容裔反感地瞅着磕头如啄米的小萝卜头,楚家江山真是后继无人了,高祖以武立朝的血性到了这一辈,所剩无几?了。

他冷冷俯视九皇子:“你也姓容,容家人的膝盖和眼泪,都这么不值钱了?”

“皇叔息怒,我、我……”九皇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反而抹了个?花脸,“我没哭。”

一只手粗鲁地按在他头顶,让九皇子错觉自己一动脑袋就会被扭下?来。小皇子胆怯地转动眼珠向上看,按住他的人淡声问:“春分台的荒草几?尺高了?”

九皇子愣了一下?,继而瘪了双腮,泪水又在眶中打转,“他们不让我进掖庭,我不知?道。”

“不许哭!”容裔在九皇子耳朵上扇了一下?,“本王会厚葬你母亲——什么做牛做马,先做好你自己吧。”

他一走,周楚生连忙跟上,经过九皇子身边,看着还不如自己大的一个?可怜小孩,犹豫一下?将他扶起,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小史吏略一思忖,扯出短笺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容裔不理会他的小动作,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同一时间,毓璋宫中婉凌华与隽从心相?见。

婉太后用目光描摹眼前?这身形萧条、神色困顿的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不逾……你还活着?”

隽从心深邃的眼神也落在太后脸上,岁月似乎没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恍然仍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婉家小女。

隽从心虽想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进脑海,但当下?局势不容他耽搁,颔首低眸,又是当年的雅致谋士:

“时间紧迫,容裔已?带兵围了皇宫,敢问娘娘,东宫至多能调多少人守卫太子,能撑到婉相?带兵赶来吗?还有,眼下?速发勤王诏,令就近的山西总兵带军入城,包括临安王容明晖,他虽也有不臣之人,此时引他与容裔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他飞速说了一大堆,婉凌华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道:“太子……此刻不在宫中,临安王正在京城。”

“什么?”隽从心被囚多年,对外界变故一无所知?,闻言迅速反应:太子不在京,那还怎么下?勤王诏,人来了保谁?不,关键问题是,容裔敢于?行事,那,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世吗?

他戚然看向婉凌华,多年相?交默契,婉凌华一刹看懂了他的意?思,深埋在心底的那根引线被点燃,脑海轰然炸响,眼前?一黑跌倒在凤座中。

“娘娘!”

未等?人来掺扶,芭蕉喜接连回禀不利的消息:

“报太后娘娘,神机营被李副统策反,在北城门挡住了一万禁军!”

“报太后娘娘,青衣军入了宣武门,见御林军则杀,不像来保驾的!”

哗啦一声,婉凌华扯断了腕上的砗磲珠串,不可思议抬眸:“你说的是哪路军旅?”

京城有五色军,紫衣为?摄政王所灭,下?剩太后之黄衣、摄政王之银衣、绯衣,以及长公主麾下?之青衣。

全京各个?兵械库与重要通衢已?经乱作一团,大公主府却一片宁静,如同乱世中一颗幽雅静美的明珠。

内殿中同样安静,海棠案上备着月饼与菊花酒,提醒着今天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苏九一言不发跪在脚踏下?,德馨涂着石榴汁的指尖缓缓滑过那张她爱极的脸。

“皇嫂看重本宫,连与先驸马相?似的一张脸也能找到,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谢好好她?”

苏九不卑不惧,低垂着扇子似的睫毛,仍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蕴秀气质,连声音也堪称温润:“苏九死罪,全凭殿下?处置。”

“这么些?年,太后叫你将公主府上下?事无巨细禀报给她,”长公主挑着他线条昳丽的下?巴,指尖落在襟领交叠处,俯身在苏九耳边:“你我的那件事情,你也一五一十告诉她吗?”

苏九脸色微变,眼中露出自厌与怜惜的神色,嚅动唇角欲语,德馨起身自笑?:

“其实这么多人里?,阿九你是最晓得我的。我没有野心,也不想争权,只想痛痛快快过完下?半辈子,父皇留了一道保障给我,我自然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棋子,受人监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

“可是皇嫂忘了一点,她有手段,别人也有手段。容裔都不用费心拉拢青城与白家,只要他手上捏着个?白皎皎,本宫便没奈何了。”

德馨看着苏九,保养得无一丝皱纹的眼尾流露出冷意?,杀伐之意?肖似高宗。

“只要姓容,谁坐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年皇嫂借容裔之手戕害那些?皇子宗孙,反手将罪名扣在容裔头上,本宫不说话?,不代表不记得。她婉太后倒似忘了,太子是本宫侄儿,容九,却是本宫的弟弟!”

苏九闭上眼。他没有告诉她,七月初七那天他看见了府上长史与借送礼之名入府的一人进了秘室,却不曾传信回宫。

事到如今,再捧出这稀薄而畸形的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从一个?细作动情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

嫖姚将军府。

奚小将军银甲在身长.枪在手,接到婉府传来的秘令后校场点兵,叩上闪银兜鍪道:“随我去聿国公府!”

“是!”奚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将士齐喝之后却出现短暂的停滞。奚荥也听见了身后柔弱的脚步声,皱眉回头,便见宋金苔眼泪汪汪挡在眼前?。

那身杏红衫子鲜艳得碍眼,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杏目通红,“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华府做什么?”

女流干军干政皆是大忌,奚荥喝道:“回去!”

“我不!我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但阿裳是我的好姐妹!”宋金苔此时心乱如麻,全凭直觉展开?手臂阻拦,“夫君若要去,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咳。”奚荥的副将低眉耸眼假装没听见。

奚荥平静地看着自家话?本子看多了的夫人,冰冷头盔下?的鹰隼厉眸忽地闪过一丝无奈,拎枪上前?,近距离面对她,低声道:“你死不了,不过,今日倒有可能为?我收尸,到时你便快活了。”

说罢,他曲指在呆愣的宋金苔颊上一抹,把她推给出来找人的丫鬟,伸手一挥:“出发!”

婉相?国怎么会认为?,敢发兵逼宫的人,会明晃晃留一条软肋等?着敌手去捅?

然而,他是军人,军命如山。

此时的毓璋宫已?是人心惶惶。

尤其当听到青衣军归附摄政王时,婉太后几?乎将牙咬出血来。

“德馨怎敢、容裔孽子!”

“承蒙皇嫂谬赞,这话?我一生听了太多次了。”

殿门口一阵惊叫之声,容裔持剑排闼而入,一滴滴血珠从剑锋滴落,渗入红色的地毯中。

婉太后一见他便知?外头的禁军抵挡不住,生死攸关之际反而镇定下?来,起身喝问:“孽子,你将吾儿如何了!”

容裔目光妖冶明灿,扬唇一笑?:“太子殿下?如何,本王在京,如何能得知??”

“是临安王!是他与你策应的是不是!”婉太后目透血光,状若疯癫:“他从多年前?就盯着皇位不放了,你们里?应外合,你们两个?孽子!”

容裔从善如流地微笑?,显然默认了这句话?,口中却道:“这我便要替我那皇侄叫声冤了,太子,不明明是平貊族之乱时,被貊族叛民刺杀而亡的吗?”

“你!”

隽从心从有限的时间里?了解近来京中发生的事,当即便明白了容裔的意?思——

根本没有貊族叛乱这回事,这是婉慈为?了给太子著功绩而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如果他在,不会同意?这么幼稚的计划,不会令太子轻易出京。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听容裔之言,太子已?然凶多吉少,容裔将太子之死推到“貊族乱民”身上,他们若咬牙认下?,便洗脱了容裔弑君之名,若是不认,便要自己先承认根本不存在什么貊族,而是太子欺国欺民。

婉太后失了最初的冷静:“我不信,我儿一定还好好地在山东,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这便有些?难办了,本王不晓那位‘貊族老兄’留太子一条全尸没有,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令贵母子天伦相?聚。”

此言入耳,婉太后喉头腥咸,直接张开?十指上前?恨不能掐死容裔,被殿中所剩不多的宫娥太监死死护住。

隽从心见婉凌华此状心痛如绞:“容九浔!你难道不记得你娘临死前?说过什么,她让你不可违背太后娘娘,你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百世不可轮回吗?!”

“我娘。”容裔终于?正视他,目光冷锐,“我娘一生欺己不欺人,我容裔半生欺人无数,未欺世半分。隽不逾,你当年光风霁月算无遗策,便真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了?”

他说到这里?向殿外看去一眼,不知?等?待什么,直勾勾望着空旷的殿门口沉默几?息,见无来人,眼中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下?去。

也好,见血的事,就不要让她见了吧。

“屠兄弑师摔孩子,坊间流传我容裔的三宗罪。今日澄清了一桩,也该再添补上一件,才?公平。”

剑锋猝然送进隽从心胸口,再从他精瘦的后背透出。殿内尖叫一片,婉太后面无人色地颓坐在凤座下?的地上,嘴唇颤栗不能言。

容裔屈膝用自己肩膀抵住隽从心的肩,将长剑一寸一寸抽出,看着隽从心一汩一汩地向外呕血,眼底闪烁疯狂的快意?,低声耳语:

“我知?道,你多年来每一次激怒我,都是为?了将仇恨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保护好婉凌华。”

“我知?道,你心里?压抑这个?肮脏的秘密,日日夜夜折磨着你。”

“我成全你,今日你解脱了。我不杀婉凌华,我要她每天活着悼念她独子的死,每天回忆你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余生,你再也护不住她了。”

取人性命还不够,容裔要诛他的心,摧他的肝,才?能抵得上母亲枉死的亡灵。

“……”这三句话?的威力比那一剑还让隽从心痛苦,他硌错着牙齿,拼命想回头,最后看一眼他一生的妄念,容裔却闲情拈花般扳住他的后颈,让隽从心的目光不能多转一寸。

“老师,好走。”

隽从心死时双目圆睁,颈骨折断,胸口血染白衣。

容裔收剑时又看了殿外一眼,目光再黯一分。

婉凌华呆呆望着隽从心的尸体,忽然不知?从哪聚起力气站起身:“宫外有二十万兵马,你以为?你赢了吗!”

容裔看着她讥嘲道:“二十万兵,又有何用呢?”

此时的京城北门突然闯进一支近千人的队伍,一律白衣白头巾,见禁卫军便格杀,口中高喊:

“太子在山东暴毙,临安王麾下?水师入京勤王!”

“太子在山东暴毙,临安王麾下?水师入京勤王!”

那街道两旁的商人住户家家闭门锁窗,听见太子已?死惊疑不信,又听临安王三字更犯嘀咕:这么个?横冲直撞杀人无忌法,倒是来勤王的还是造反的?

这群兵匪下?手忒狠,却只挑穿甲的,不动老百姓。其中有二卒结伴而行,一个?低声嘀咕:“咱们云衣军头一回正式操练就披着别人的名号,奶奶的,是不是亏了点?”

另一个?道:“甭管披什么皮,头领知?道咱们的芯子不就得了,还怕立不了功?”

骚乱不一刻便传入京中的各大勋贵府邸,正打算浑水摸鱼的临安王听到这消息都懵了,他什么时候召水师入京了?!

外来军旅若能如此轻易闯入京城,他这些?日子还至于?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筹谋?!

“容裔——”听闻婉慈旗下?的两队人马正赶来围府,容明晖怒极反笑?,“他不做人,还想拉着我做鬼。”

·

午牌时分,除了派往各藩王府防止混乱升级的兵马,婉慈手底余下?的兵马全被他带往宫门口,将紫禁城前?后九门如铁桶合围。

现在的情形是,黄衣军不敌银衣军全军覆没,婉慈的人马在外,与把守宫门的北大营叛逆对峙。而北大营后有青衣军,宫里?又有银衣、绯衣二军候着。

婉慈不防容裔突然发难,一步迟步步被动,纵使手里?有数倍于?容裔的兵力,可宫内核心尽掌握在容裔手里?,他鞭长莫及。

太子的生死还在确认中,太后此时无疑落在容裔手里?了,他又有皇室长公主的支持,婉慈就算此时硬打进去灭了容裔一党,那然后呢?

如果太子真的已?经遇害,谁来继皇位,谁来承国体?

难不成是先帝留下?的那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还是逗留京中虎视眈眈的临安王、又或雄兵一处的青州王?

婉慈捏紧刀柄,丝毫不怀疑这是容裔算计好了的,逼得他进退两难。

“相?国且慢动手!”正在僵持中,一辆火烧火燎的轩辇驶至宫门,婉慈身后的大将草木皆兵,瞬间大刀出鞘。

那车帷一掀,露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黄袍老人来,婉慈眼神动了动,忙令收刀,下?马拜道:“老祖宗,您老什么来了?”

来者正是先帝爷的三皇叔,也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把一把岁数颐养天年的老祖折腾了来,皇叔祖顾不上解释什么便向宫门走:

“你们千万别妄动,大楚的根基不能断,太后还在里?头呢。让我进去劝劝阿瞒,这小兔崽子胆肥了,敢玩儿邪的了,看我揍不死他!”

这位老祖宗年前?便开?始有些?老糊涂,婉慈听他说话?亦庄亦谐,眼中的期冀浅了几?分,思来索去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请三皇叔入宫做说客。

成与不成五五之间,实在不行,今日他婉慈只有铁蹄踏宫阙。

却说老王爷一路过正德殿入后宫,无人敢怠慢他老人家,被不知?哪路人接引,顺畅得不可思议。到了毓璋宫,方砖上的血还没干。

老王爷拄着鎏金拐杖,闻见血腥气先厥了一下?,四处踅摸逮见容裔,上来就一通大骂:“你长本事了,也来逼宫这一套,当皇家无人当老王爷我死了吗!”

毓璋宫幸存的婢仆与俘获的禁卫,方被摄政王的气势震得大气不敢出,见这老王爷上来就敢骂阎王,生怕那佝偻的身板不够容裔一剑挑的——他就是个?天生煞神,都敢带兵造反,亲手弑师,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出人意?料的,容裔半点怒容都没有,还和颜悦色吩咐人上了参汤给皇叔,生怕老祖宗气出个?好歹。

参汤随传随到,端上来还是冒着热气的,好像容裔早就料到老皇叔会来。

不过老王爷骂得没解气,瞪视油盐不进的小子,抬拐给了这混蛋小腿一下?,“早知?你生有反骨,当初便该留你在掖庭自生自灭!”

老头子忒彪了,容裔手里?可有剑啊!连自身难保的婉太后也忍不住出声提醒:“皇叔当心。”

“别拦我,我今儿非把这兔崽子骂醒不可!”老皇叔说骂就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奇的是容裔由始至终含笑?听着,见老皇叔嘴干了,还亲手奉盏给他润喉。

老王爷不领情,喝完继续骂,好不容易歇下?一口气,转头对婉太后语重心长道:

“太后娘娘放心,本王爷在这呢,此子不敢胡来。我听说了我那侄孙儿的噩耗,唉,天可怜见的,太后节哀……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早些?商定大体为?好。阿瞒无知?,量他不敢做窃国奸贼,我记得先帝还留了两位小皇子在十王宅,哪个?堪登大宝,由太后决断。再传口信给你兄弟,让宫门外的禁军都撤了吧,唉,我看着都心惊胆颤的。”

婉太后本以为?他是来幼容裔的,哪想老皇叔话?风一转,竟是站在容裔一边。

敢情方才?那顿骂是苦肉计不成?

这也在容裔的谋划之中吗?

她颤声道:“皇叔!”

“太后!”平常糊里?糊涂的老王爷此时目光精矍,说一句震一下?鎏金柺,“一笔还能写?出两个?容来?定下?了太子,你还是太后,阿瞒还是摄政王,大楚还是大楚。否则想如何,边患未平藩王在侧,祖宗的江山社稷由着你们胡闹吗?!”

婉太后闻言,眼中最后一点希望消弥无踪。

就如容裔所言,她兄长手握二十万禁军,又如何呢?

她自认比不上容裔疯,她注重声望史名,不敢拿大楚江山做赌注。

尽管想起太子,她的心就像滴血一样疼,可婉凌华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容裔,她更无法容忍临安王——那个?颇得先帝宠爱的狐媚子生下?的儿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坐上龙椅,称她一声母后。

她身子晃了晃,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年,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向容裔,恍然发现,他那双冷厉无情的眼睛与高宗皇帝真的很像。

是不是当初留他母子二人在掖庭一条生路,是错的?

又或者从当初将荀青从先帝身边逐离开?始,她就走错了?

“……传哀家口谕,命右相?领禁军退出皇宫。”声音喑哑沧然。

这场来无影疾如风的政变,虽不至兵不血刃,但无疑用了极小的代价,匪夷所思地完成政权的更迭。

容裔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慵懒神态,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终于?为?母亲报了仇,可真到这一天,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空空荡荡的惹人恼闷。

送走老皇叔,容裔冷眼回望一眼巍峨的宫殿,正要整军进行下?一步布防,云衣军山字营长突然领着一个?少年过来。

“王爷,此人说是王爷的密探,有事要当面回话?。”

容裔挑眉看向不知?何时成了他密探的湛让,还没询问,湛让急切道:“王爷看见我小师叔没有,我和她一同回城,中途走散了!”

容裔眼神一亮,继而墨瞳猛缩,沉声问:“在哪里?走散的,当时情形如何?薛平羡,召集人马听令!”

“王爷!”这边才?说完,却是铜芝宫的林公公匆匆跑来,“东宫、东宫那里?出事了,太子妃与蓉侧妃扣下?华姑娘要挟您……”

还没说完,湛让面色骤变。

容裔霍然沉目,嘱声“伺候好太后”,抬步急往东宫方向去,一时顾不上想华云裳如何会入宫,又如何落入太子妃手里?,攥着剑柄的手微不可见地抖,心里?阵阵发慌。

摄政王身后兵马猎猎随行,林公公被这架势吓得倒退几?步,连带吞了后半句话?:“……可是被华姑娘的人反向制住,王爷这是急什么呢?”

容裔一路行至东宫,入眼是榭台上一个?纤窕静谧的背影,满心忧惧瞬间放荡无边了,倏尔止住脚步。

随后的薛平羡抬手,一众兵卫齐齐停下?,寂无一声原地待命。

那榭台上并不见太子妃的身影,华云裳身边站着付六,一见王爷赶来便低头行礼。

背对这边的云裳有所感,还未完全回身,便被一个?有力的怀抱紧紧拥住。

“容九。”

“你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容裔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仔仔细细看遍,她的眉她的鬓,还有她那双似会说话?的眼睛,感觉胸腔中的空寂处正被慢慢添补。

他红着眼睛问:“不是让你别回头,为?什么又回来了?”

云裳没有推开?他,清澈的眸子与他对视:“若我不回头,你当真再也不纠缠于?我了?”

“当真。”容裔掐着云裳的腰,眸光深沉,声音发狠地说:“可我心里?也发誓,你若回来,这辈子都别想走掉。你不情愿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会放过你,因为?是你自己回来的。”

“骗子。”华云裳当着众人的面,踩了这高不可攀的摄政王一脚,“若我不回来,你会让我在江南待些?日子,等?到京城平定,便会过江去抢人,对不对?”

容裔笑?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人,如厮知?己。

这么了解他的一个?人,还没有被他吓跑掉。

“那么,你为?谁而回来?”

“为?了一个?坏胚子。”云裳手指戳他胸口,眼如驯鹿,唇含樱珠:“你这个?坏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