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八月初八,江南水师总督依旧没寻到学宫一?行人的踪影。
那艘船是运茶的商船,船上的商人旅客将近百人,衙门兵丁沿岸打捞起大半的船客,却唯独不见稷中学宫出来的先生们。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当真被太湖的浩浩积水吞没了。
云裳与有琴颜不约而同地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倒是小安,在学宫时与湛让最为交好,也?是他每天往衙门口?跑得最勤快,每次默默都是淌着眼泪回?驿馆。
有琴颜怕他影响云裳备战南北辩礼的心情?,半斥半哄地说了一?回?:“去,尚不知结果呢,你先丧气起来,还要我们哄你不成。”
悲色形于外的小书僮这才勉强收敛些。
“小安别担心,黄师姐会水,小阿湛机灵,蔺三师哥最促狭了,说不定这会儿正躲在哪里?故意惹我们着急呢。”
云裳这几日每天早起来驿馆,与大师兄复习辩和之术,这话原是窃蓝安慰她的,她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拿出来安抚别人了。
但有琴颜看得出来,小师妹心里?在压着一?股劲儿。
她外表的佯若无?事,看起来如?同一?张闲置的弓弦,可一?旦拉弓上箭,便能聚起千钧之势。
他心中比云裳多藏了一?层心事,自然了解这种感觉。他了解这看似乖巧的小姑娘实则意志坚韧,决定的事情?轻易无?法动摇,若非如?此,他当日也?不会同意云裳参加南北大辩。
小师妹弩着一?口?气要为她师兄师姐出头争个高下。
可同意不代表没有担心。
云裳与洛北的晏落簪不同,郁陶君是无?涯院长崔夫子的得意弟子,又早早得到太后的褒扬得赐封号,名?声远扬南北。
而姑苏云裳却是闲逸爱玩的性情?,于名?于利无?所求,学宫中的小弟子们喜欢亲密地叫她“小师叔”,对外却一?个赛一?个护短,不但不夸嘴,反似生怕泄露出去,谁人会把他们小师叔抢走一?样。
所以?如?今梦华京中,连知晓云裳是亚圣关门弟子的人也?不多。
声势还在其?次,华府的家事有琴颜有所耳闻,现下东宫一?方明摆着站在北学的立场,婉太后又抬举华二姑娘,对华云裳表达出了不满,师妹选择在此时出头,无?异是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去。
唯有他清楚,这个伶俐而单纯的姑娘,只不过想为师门争一?口?气罢了。
“师兄?”云裳第几回?叫他,手指在他眼前挥,“师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方才说,师兄博闻广知,可听说过用一?绺头发浸在心头血里?,这是何地的仪式或者道术么?”
有琴颜回?神甫闻此言,想想那个画面,心头闪过一?片恶寒,“问这个做什么?”
“唔、”云裳不自然地瞥开眼,“怕辩合时遇上相关之事,有备无?患。”
这话可是胡说了,天下读书人都翘首瞩目的南北大辩,只会议论阐发有关圣人仁义之道,怎么可能突然冒出和这种血腥邪术相关的话题?
云裳神色中的遮掩模样,瞒得过别人,在看着她长大的师兄面前却无?所遁形。
有琴颜看她几眼,见她不想说,便只道,“我似在从前收集的古籍中看到过类似记载。”
回?想了片刻,他神情?有些凝重,“好像是叫,‘血青丝’。”
“血青丝?”云裳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心尖似也?被几缕细丝勒出血痕,“什么意思?”
“是一?种诡异的替劫之术,方法十分血腥,需取替劫者的心头血沾上被替者的……”
话没说完,有琴颜看着小师妹忽然变白?的脸色,关切道:“为什么问这个?你有事不要瞒师兄。”
“没、没什么。”水红色的绸缎发带衬着云裳雪白?的脸,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提起唇角,看着有琴颜一?笑,“只是想不通,怎会有人那么傻。”
她以?为再见容裔不知会是何时,没想到却很?快。
辩礼日定在八月十二,临近中秋节前夕,文?渊阁阁老澹台恂出面邀请南学北学的代表人物,在金明池畔宝津楼上会面。
所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是坐而论道的风雅事,不可伤和气。南北才子齐聚京师,爱才如?命的澹台老先生欣喜不已,设了此宴一?来是见见这些后生的风采,二来,也?是为远道而来的无?涯院长崔瑾接风洗尘。
金明池是皇室园林,周长九里?余,池水秀丽,宝楼鳞次。澹台老先生为表对崔院长的重视,特意向摄政王请旨借了来。
正值华灯初上,洛北的晏落簪与师弟陶允知先至,未几,从东宫下值的谢璞也?到了宝津楼。
宾主寒暄后,澹台恂问崔院长何时到,晏落簪回?言:“家师出门赴约前习惯沐浴静思片刻,稍后便至,劳阁老垂问。”
澹台恂捋须点头,不住地称赞这位北地的文?坛领袖,已迫不及待想与之切磋学问。陶允知问道:“澹台阁老,听说稷中那边儿出了点差子,蔺清赶不来参加大辩会了?”
蔺清以?一?条巧舌力挺摄政王九载,在中原颇有狷介不羁之才名?。这次陶允知作为从无?涯书院选濯出来的参战者,憋足了劲想与蔺三一?争高下。
对外,有琴颜只说师弟们乘的船出了些小故障,延迟了日期,要另换人下场。陶允知听闻后失落不已,而谢璞此时在青琐云纹菱窗边动了动眉心,轻道:“只要不是她就好。”
一?旁的晏落簪听个正着,问:“师弟说谁?”
谢璞摇头未语,临窗欣赏金池夜影的陶允知忽而轻咦一?声,随即瞥着眸光笑叹:“稷中莫非无?人了不成?”
只见宝津楼下,一?辆悬挂玉珰的宽敞车辇停在彩门之外,缓带青衫的有琴颜先行下轿,回?头伸手等候,自马车帘帷内探出的一?口?白?皙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怎会是她?”
晏落簪随之望去,大吃一?惊。她眼看着上次在汝川王府的那个姑娘款款下辇,却不见那时的粉黛长裙,而是一?身简素的青衿学士服,发髻高挽成冠,簪以?白?玉笄,动静之间风度不凡。
在场只有谢璞的目光不曾投向窗外,自斟了一?杯酒,神情?沉默。
晏落簪见状便知他知情?,皱眉问:“你为什么不说她是稷中学宫的人?”
她到底是哪个辈份的,怎么有琴掌院竟会伏低俯就扶她下车?
而且晏落簪心底里?不得不承认,若说那姑娘穿裙装已是天姿国?色,那么她著士子青衫便完美糅合了雌雄之美,昳丽中不失明爽,如?同明月之辉融进了朝阳之耀。
谢璞抬起头,看了看师姐缃冠上垂下的两条风雅丝带,正般衬她一?掌大小的玉颊,那双丹凤眼中却无?半分与风雅相似的情?绪,唯有隐忍的不悦。
洛北才子不禁笑道:“师姐想让我说什么,师姐不是,一?向瞧不上她,也?不想听见她的事吗?”
与此同时,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的琼林苑,楼阁复道上开着一?扇窗。
屋内茶香清馥,此回?赴京的藩王之一?——青州王容辕之子容天琪,手里?拿着一?架从西域掏弄来的千里?镜放在眼前,看见那下辇之人兴奋不已。
“王兄,王叔,郁陶君来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伊人如?花隔云端,柔而不弱,遒而不刚,真真爱煞人也?!”
青州之地民风朴直,这天皇贵胄出口?也?无?避忌。被他叫做“王兄”的,正是令江南书香世家闻之敬畏,不惜举家迁往京城的临安王。
容明晖的面相却十分和善,且年轻俊逸,在下席位放下酒杯,含笑看向上首的摄政王,不紧不慢的声音微微发绵,如?一?道细流的清涓:“听闻这位郁陶君与王叔颇有渊源,封号还是王叔亲自选的呢。”
他比容裔还大上几岁,叫起叔叔来毫不口?软。想当年先帝驾崩后,容裔为太子血屠皇室,几位有能力争夺大宝的皇兄被砍的砍、剐的剐,容明晖是唯一?从隽从心和容裔的算计中活着封王离京的。
然而在夺嫡最激烈的时候,容裔手中的剑离他眉心不过三寸。
一?晃多年未见,见面又能如?此“不计前嫌”地言笑晏晏。
——这样一?张见人三分笑的脸,下令凿沉一?艘船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容裔想起才查到容明晖身上便断了的线索,面沉如?水。
摄政王不搭理临安王的热情?,作为地主东道仍板着张脸,许是为了国?事操劳不计,他脸上的血色有些淡,几至不近人情?,“不记得了。”
客明晖不在意的笑笑,他身后一?个英朗少年为主上添酒,听见那头容天琪不顾世子形象地手足乱舞:“啊呀呀,她上楼去了,仅仅一?个背影也?堪可入画!求王叔垂怜垂怜小侄,请郁陶君等过来一?叙可好?”
说是请求,却打定主意撒娇,不等容裔驳斥便命跟着的人到对面去请了。
来前他父王耳语嘱咐过了,别看摄政王长着张要吃人的脸,他和临安王才是针尖对麦芒,我儿只管装傻卖愣就好。
装傻是真,他心慕洛北郁陶君久矣也?是真。这借他人量尺裁自家衣裳的小算盘可打得一?点也?不假。
容明晖身后的少年微挑了眉头,似看不上这么个色令智昏的草包世子,但神情?掩饰得很?好。
容裔嫌弃这个犯花痴的侄子,想泼他几盆冷水,刚一?动嘴皮子,心口?被牵得入骨一?疼。
容明晖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未离开他,容裔嘴角冷诮,浑若无?事般嗤了一?声,“一?个女人罢了,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不多说,键盘上乖乖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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