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淡的?桂香气萦满香韵园,因场中过于鸦寂,甚而听见曲水咽石的?汩流之声。
站在闺秀们边围的?华云裳,眼看?着容裔将丝帕随意掖进袖中,心尖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那毕竟是她的?私物,上?头还绣有?她的?小字。
眼下却也没法子问他讨要?。
为何偏偏又是他……
摄政王很像天生的?刑杀者,人走到哪里,哪里便秋风过境寸草不生。别说敢说话的?,就连敢抬头的?姑娘也不多。她们不敢看?容裔,目光却一个个不由地?往华家小姐身上?瞟。
都是听说过摄政王那句“愿仿效关?雎”的?人,私底下虽笑华家的?姑娘太过出格,可谁无少女情怀,谁私心里不愿天下最尊崇的?男人也对自己表白?这?么一遭?
而今襄王遇神女,哪个不想探看?探看?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光景。
云裳心知肚明?,打定主意不抬头,将颔尖低低埋着,双颊粉白?的?颜色似是要?被人看?化了。
“王爷怎么过来了?”最先开口?打破岑寂的?是白?皎皎。德馨大公主闻言吓了一跳,心道平素这?丫头见容裔无异耗子见猫,难道今儿吃了猫肉不成,如此?胆肥?
怕她说话没个轻重,德馨暗暗盯了外孙女一眼。
白?皎皎不以为意,太子忙借她这?句话说东宫尚有?事务处理,向容裔垂拱了手,提步便去。
他是真的?被容裔那一脚踢怕了,深知他若真怒了,可不管什么人前人后的?。殊不知这?么一跑,落在旁人眼里与落荒而逃也无异了,何况还是落在了一群姑娘眼里,她们面上?不好带出来,心里不免各有?思量。
好好的?宴集弄成这?么样尴尬境地?,婉太后的?脸色难看?,德馨微笑打圆场:“汝川王今日好兴致。”
“原应过来给皇嫂和皇姐请安,不巧被事绊住了。”
容裔生小反骨遍身,何曾好声好气地?叫过人?自圣寿节后,他每叫一声“皇嫂”,婉太后的?眼皮就要?跳三天,德馨听见那声“皇姐”,也是一脸太岁给她拜年的?表情。
婉太后冷笑一声“不必多礼”,便见容裔信手掸了掸袖,声音像浸了寒泉水的?青石: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坤宁宫的?奴才来报,说宫中的?内庭瓮壁叫雨水冲塌了,想换成砌金的?。本王想,后宫统归皇嫂管辖,如何报到本王宫里?又一想,皇嫂掌管六官忙碌得狠,这?不,如今才偷片刻闲暇在此?小酌,哪里有?余力照管裕柔皇后旧宫殿的?小事。”
婉太后倏尔变色:“摄政王在指责哀家失职?”
“岂敢。”
轻飘飘的?话音听着便说不出的?气人,云裳品出几分意味,忐忑地?抬眼,容裔的?目光恰好点落下来。
那一对墨眸宛如掷入岩壁的?两柄素剑,将伴剑而生的?纤柔竹花藏在柄身之后,话锋正对着婉太后:
“本王吩咐了他们,先皇后素得节俭之名?,昔日担心高宗赐下的?绛纱辇过于浮华,恐竞后宫不良之风,尚且转赐了旁人,本王日前偶尔得见,恐此?物落在民?间违拗先皇后心意,故此?毁去。而今如何能以金砖修缮宫殿,用大理青石也就是了,皇嫂以为可妥当?”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摄政王这?是听说了方才太后娘娘为难华小姐的?事,特?意过来护短的?。
不愧为百无禁忌的?摄政王,呛声都敢呛到太后娘娘的?头上?……
婉太后熬煎计谋了几十年岁月,才坐稳楚朝后宫至尊的?凤座,突尔一顶不敬嫡母的?帽子含沙射影扣过来,还是当着这?些年轻小辈的?面,饶是她气度胜人,也撑不住这?个脸。
有?心出言回敬,可逞口?舌之快到底不符她的?身份。
沉默数息,婉太后终是忍耐道:“甚是。哀家乏了,尔等自便吧。”言讫扶了中侍常的?手摆驾而去。
容裔八风不动,目光这?才踏踏实实看?进云裳眼中,一副“看?吧,我替你讨回来了”的?样子。
云裳能怎么样呢,无语之外只?有?一句腹诽:这?会儿倒巧舌如簧了……
婉太后对她的?评判已坏,雪上?加霜也不过还是雪罢了,她拦不住容裔为所妄为,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是华蓉那头更让她放不下心。
正想着,忽然发现面前的?人自发分道两侧,容裔正向她走过来。
“咳,汝川王。”德馨大公主连忙低嗽一声,今日的?花宴是她做东,当着这?些未出阁的?小姐,要?是闹出些风月言语,那热闹可就大发了。
容裔不用她多事,也晓得了女子家面皮薄的?道理,未对云裳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她,话音擦着她夕霞色的?耳廓向窃蓝吩咐:
“席上?有?青梅酒,看?着你姑娘莫多饮。”
说罢不多逗留,袖手往园外去了。
年轻的?摄政王背影如孤松颀逸,这?番不说什么不做什么的?作派,比那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还抓人心肝。
有?的?小姑娘扯了帕子捂住嘴里的?“嘤嘤”之音,有?的?眼神发亮耳根发羞,就像那话是关?切她的?,还有?少女定定看?向云裳,眼中分明?是嫉妒神色。
等云裳从?耳畔的?酥麻反应过劲儿,抿起胭色正浓的?檀唇,心中苦叹:这?倒是来赏花,还是来吃人的??
为了不被众人的?灼灼眼神吃掉,云裳这?就向大公主请辞回府。白?皎皎听了将她胳膊一挽,亲密地?咬耳朵:“这?会子走了,岂不坐实你心虚?怕什么呢,是我舅祖父心悦于阿裳,又不是阿裳做错了事,凭什么要?她们看?笑话。”
此?言确有?理,云裳留下了,也不忘睨这?碎嘴的?妮子,“却不知白?县君何时与那位感情这?样好了。”
白?皎皎黠慧地?“嘿嘿”说:“说到底是一家人嘛,阿裳万不可因为这?个吃味。”恨得云裳直想拿蜜糕堵了她嘴。
香韵园的?地?方颇大,许多花植都是皇家御品,宫外罕能一见的?。云裳既留之且安之,没用白?皎皎做陪,亦不欲成为别人眼里的?观赏景儿,带窃蓝沿着竹桥曲阑向人少的?地?方寻花。
下桥后绕过一方扁青石,忽听前头那掩映的?芍药灌丛有?少女话音:
“偏你懂得多,你倒说说,太后娘娘封华二姑娘却不封华大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个女子道:“说你憨你还不服,你想想,摄政王盯上?的?姑娘,他人如何还敢染指?华大姑娘显见是将来的?准王妃了,区区一个县主的?名?头,人家还未必看?在眼里呢。”
“姑娘。”窃蓝听见她们这?样编排,气得眉心团皱,云裳无声比了比指,听她们继续议论:
“我还偷偷听见我爹娘说话,说太后娘娘恐怕瞧中了华二姑娘,许是要?她入东宫呢……”
“啊?”
“嘘!”
芍药丛中的?耳语渐渐听不分明?,云裳愕然看?向窃蓝,见她脸上?同样一片惊色,便知自己没有?听错。
借着这?句话引,方才在宴上?没成形的?担忧都顺理成章串了起来,云裳心头打急鼓,忽听背后响起一声尖柔的?嗓音,唬得她心头几乎停跳。
“华姑娘。”
云裳抚胸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内侍,含笑对她道:“大公主殿下请姑娘过去说话。”
云裳瞧他目光闪烁不定,定了定神,反笑道:“我才辞了大公主过来,公主殿下如何又要?我过去?”
那内侍眼皮动了动,笑意愈发殷切:“这?主子的?令儿奴才们哪敢揣测,不过听差办事,姑娘别为难奴才不是。”
云裳心觉古怪,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这?时一个绯衣公公走来道:“可巧,姑娘原来在这?里。”
这?位公公云裳认得,正是上?回在铜芝宫为她送绣鞋的?林禄,当下微微福身:“林公公。”
林禄见华姑娘竟还记得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向旁边那小太监不轻不重扫了一眼,转头向云裳笑道:“王爷他老人家且等着姑娘呢,姑娘看?,此?时可便宜过去?”
那小太监被林禄瞪得低头不敢言。
云裳察觉其?中有?猫腻,当着小太监的?面应承下来,后者无功而返。林公公冷眼望着他身影消失,才告诉云裳那是凤鸳阁的?人。
凤鸳阁,乃为东宫太子妃住所。
云裳顿时想起上?回太子妃对她发难,恨不能生啖自己的?模样,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宫里,当真处处皆冷枪暗箭,云裳根基不防,只?得随林公公去往铜芝宫。
她心中想:拿回自己的?手帕子便离宫去,哪怕装一辈子病再也不进宫呢,也好过这?么钩心斗角,提心吊胆地?防备。
一行到了铜芝宫,那巨大的?承露盘雕饰东边,阁廊外正站着三人,面向宫门的?自是摄政王,另两位背身并立的?却是谢璞与无涯书院的?女祭酒晏落簪。
容裔立刻注意到那华裙拂柳的?女子迈宫门而入,脸上?有?诧色一闪而过。
与摄政王谈事的?二位随着视线转头,脸上?皆露出不一而足的?古怪。尤其?晏落簪,看?见华云裳的?脸孔时下意识沉蹙远山眉。
云裳当即明?白?过来,容裔不会在有?客议事的?时候分神,不是他命人来请她的?。
她驻足看?向林公公,后者拱手告罪。
原是林禄在宫中的?耳目听说了太子妃的?勾当报给他,老寺人不敢打扰议事的?王爷,自作主张赶去解围。也只?有?摄政王的?名?头才能压得住东宫,而后又顺水推舟,将华姑娘请了来。
觑见王爷的?神色,这?老奸滑偷松一口?气,王爷留在宫里的?时候不多,他察言观上?意的?本事好歹还没生疏。
云裳不似如此?轻松,她这?一日净教别人盯着瞧了,此?时不远不近地?站在铜芝承露盘底下,积压了半日的?不耐与烦躁忍不住往出冒。
轻呼了两息,垂睫遥遥道:“打扰王爷议事了,小女子这?便告退。”
“等等。”容裔撇下那两位洛北清贵,三两步走来,袍履过处风起尘落。
晏落簪蜷指凝望摄政王背影,谢璞的?目光则未曾离开云裳半分。
云裳转身便走,林公公有?意无意地?挡了一步,被姑娘嗔望,也只?好讪讪地?笑。
眨眼功夫,容裔便至,听林禄报上?芍药圃之事,沉目记下东宫一笔,向云裳脸上?看?了看?,确认她不曾受委屈,才低道:“姑娘到殿内等我一等。”
“不劳……”余音未完,她便听低沉的?嗓音又道:“我有?东西交还姑娘。”
云裳见他指腹在袖管若有?深意地?掠过,睫毛颤了颤,抬眸倔强又羞恼地?望着他。
容裔坦然回视。前些日子她对他冷着脸,他无十足把握,本没打算这?么快再招惹她,但人既然来了,他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谢璞和晏落簪连袂而来都无入殿商议的?待遇,眼睁睁瞧见摄政王亲护着那姑娘进了正殿,心头滋味各异。
等容裔再抽身过来,脸上?的?神思便显见心猿意马起来。
一句“改日再议”就在嘴边,晏落簪忽然离题道:“王爷率性而为,恐对那位国公府的?小姐名?声不易。”
容裔的?恍神被往回拽了拽,这?才正眼瞧了她:“你想说什么?”
一身浅青黛带的?学士衫不掩晏落簪窈窕身姿,两条缀珠冠绦更添风雅,女子落落大方道:
“京中近日的?风闻,在下也听闻一二。王爷志在四方,有?定海吞鲸之材,而闺阁娇女质性本柔,难免承受不住风浪的?波及。”
娇花虽美?,不配尊王之志。
谢璞听见这?近乎直白?的?话,皱眉张嘴欲言,倒是容裔先笑一声,显出几分轻狂:“晏祭酒走遍南北江河,与人辩学论礼,可曾在意过小小声名??”
他淡而无味地?瞥她一眼:“你都不在意的?事,她只?会更加不放在眼里。”
……
直至二人走出铜芝宫的?守卫范畴,晏落簪掐进掌心的?指甲都没有?松开。谢璞轻叹:“师姐太心急了些。”
晏落簪眼底已不见羞愤,转头冷笑一声,“方才你的?眼睛,貌似也没离开过那位华小姐一瞬。寡人之疾,谢师弟可染得不轻。”
在外人眼里华萼甚修的?同门二人停步,四目相对,针锋不让地?对峙。
风声起,铜芝宫的?殿门缓然阖上?。那雕门紧闭的?幽室内,也正有?一双争锋不让的?眼,瞪着眼前之人。
“还给我!”
一只?冷白?修美?的?手轻挑一方兰帕,女子伸手够一分,那只?手便不像话地?高抬一分。
“阿汝?”
比动作更不成样子的?低靡之音唤得女子气郁,发狠跳起来向帕子够去,前者早有?预谋,手臂洒意一抬,姑娘便险些跌在他胸前凉津津的?玄锦襟子上?。
“汝汝?”
“……”被关?在殿中的?云裳后知后觉自己进退无路,帕子也不要?了,只?想扭头离开。谁知她后退一隙,高大的?男人马上?欺前将那微不足道的?空隙挤压。
“还是汝儿?”
容裔指端绕着丝帕,隔帕托起一缕泛着清甜的?发丝,深黑的?目光望着她丰满柔软的?唇珠:“说给我听,你的?小字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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