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还好生生的,怎么转眼功夫便摔到头了?
容裔听到付六的话后神情发怔,方寸之间甚至没反应过来,等胸中那口气憋到了头,一口冰冷的空气霍然吸进肺里,男人?失笔打翻砚台,不顾袖管上的墨污飞步赶来清翡阁。
碧纱槅里乱成一团,打碎的花瓶碎片还在地上,韶白捧着姑娘的手噎噎啼哭。
当时姑娘让她?和窃蓝出去,自己?在屋里上药,两个丫头习惯了姑娘爱美避人?,便如往常候在外头。
谁想到屋里一声碎响,二人?赶进来便看见姑娘跌在地上,那多宝阁上的花瓶碎了一个,姑娘的头上也多了个肿包。
云裳额头上的是撞伤不是割伤,可?想见她?当先磕在多宝阁边角,带下了一个花瓶。窃蓝她?们进来时云裳还倒着,再唤醒,让起便起让坐便坐,只?是不认得人?了。
容裔听过来龙去脉,眼前光景恍然与前世的情形重叠在一起,薄唇刹那失了色。
华年言犹在耳的托付化作一把石捶击在他心口窝,容裔踩着锋利的瓷片走到云裳跟前。
下午还活色生香的女子一双清眸失了魂魄,脸色雪白到几近透明,容裔想伸手碰一碰她?,指尖停在细软的绒毛边,没敢动。
怕一伸手就碰化了她?。
“华云裳……你看我一眼,说句话。”
华云裳眼珠没有转,檀唇没有启,呆如木偶人?。
收回的手背青筋暴起,仅在顷刻间,男人?眼里什么情绪都没了,玄衣笼罩的高颀身影宛如不近人?情的神祗。
“肃静,谁哭把谁扔出去。”他转头问跪在门?口的付六:“安太医来了吗?”
付六听见这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猝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天,血都凉了,“……已经速传了,就、就到。”
菩萨佛祖保佑,这阁中上下仆婢十?几口子的命,可?全?系在安老太医一人?身上了!
安太医正被?一辆安了风火轮的的马车送来的时候,一把胡子都散了花。他进门?便见下人?跪了满地,而摄政王手臂虚环着那位华姑娘,并坐在莲帐之下,乍一见如同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
——如果华姑娘没有安静得一动不动,而摄政王也能笑一笑的话。
安太医只?瞟了一眼那双黑得没边的瞳眸,就不敢再看了。
听了大概发生的状况安太医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看诊。华云裳不懂伸手,胭脂唇轻抿,木着双眼望着一个虚无的焦点?。
容裔轻轻翻开她?的手腕递出去,冰凉的指尖捻在滑腻的肌肤,贴在她?耳边低喃了一句话。
咫尺如安太医也没能听见,他切了半晌脉象,面带惑色:“华姑娘气脉通畅,并无淤堵之处,这额头上的伤看起来仅似外创,按理不该啊……”
华云裳自从被?人?扶起后,一直对外界任何刺激都没反应,忽然眼睫颤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容裔不满意这种?说辞,接连调了太医署几位擅医头疾的医士,所言都与安太医相差无几。
从脉象上看,华云裳没有丝毫病症。就像她?每年定时发作的心疾,哪怕华佗重生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
连药方都没法开。
容裔看着少女乖巧无害的脸庞,侧鬓一条轮廓绷得像片斧削的剥岩,按捺许久,平静道:“都滚出去。”
众人?逃命般窸窣而退,唯有窃蓝和韶白没动。
韶白既放心不下姑娘又畏惧摄政王,哆嗦着两条小细腿如临深渊,窃蓝尚有些武者胆量,直视容裔道:“请王爷移步,我等会?照顾姑娘。”
“人?交给?你们照顾成这样,”容裔目光凝在云裳脸上没动半分,看上去有些凉薄,“不杀你,是因她?清醒后会?伤心。”
韶白吓得偷扯窃蓝袖子,窃蓝紧扣双拳,顶着那不显于声的威压还要言语,容裔的眼光电一样射过来:“她?上药不许人?看,怎么,姑娘一病,这点?规矩都不守吗!”
吼走了人?,容裔自己?反有些无所适从。看见瓷人?儿额角添了新伤,他拧开妆台一个点?朱玉合,下手一剜,半盒子祛肿膏子都糊在手心。
没轻没重的薄荷凉染了满手,拿指尖化热,再一点?一点?涂到云裳的伤处。
“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动作笨拙的男人?失了方才骂人?的气势,眼中一片拼凑不全?的灰败:“我怎么能让你如此?不小心……”
入夜的王府灯火通明也兵荒马乱,华云裳脉上诊不出病来,可?她?的人?确确实实出了问题。
被?拘到一堆的太医们只?得斟酌下药,是活血还是行?气,为着自个的一家老小都得好好掂量。
容裔好像一夕回到了前世,对着这样的小花瓶既陌生又熟悉。某一刻他甚至想,如果今日让她?随谢璞或有琴颜任意一个人?走,她?是否都能避过这场无妄之灾?
——“贪狼生为天煞孤星,蕴杀戾,乱福祸,克六亲。请陛下及早决断,妖祸不可?留啊!”
那道从他出生起便如影随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耳畔。容裔抿齿不语,骤而挥袖震灭了窗下半排烛灯,眼风厉厉:“荒唐!”
他一径守到后半夜,那姑娘仍一个姿势坐在床边,只?是眼里明显地生出水雾。
容裔将她?扶倒,小心地掖好被?子,那安慰也不知说给?谁听:“咱们不信命,乖,睡醒一觉便好了……”
枕上的姑娘眼珠不易察地动了动,似在消化这句难以理解的话,凝迟片刻,慢慢阖上眼睛。
容裔在她?床边守了一夜。
次日早上,睡醒的华云裳没见好,容裔的眼圈倒是熬得青了。
文渊阁那处有几件要事等他决议,事关与东宫竞斡国子监的管辖权,说十?万火急不为过,到后来折寓兰亲自来请,教容裔两个字就给?推了。
他眼里只?有呆呆懵懵的姑娘,待人?伺候她?洗漱后,命人?在外间摆饭。
红檀食案上两碗米饭,两双筷子,容裔也不知心情不好还是精神不济,不像昨日那样絮絮地自说自话,默然端起碗,夹了口米饭送到唇边。
没吃,极其自然地等着。
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那木偶般坐着的姑娘有样学样。
容裔怔了怔,乌青的眸子看向她?,换一口菜夹到嘴边,结果华云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若有神智,这姑娘说不定在想:这人?夹来夹去的也不吃,倒是馋谁呢。
气氛诡异地僵持,容裔的表情从不解变得古怪,他撂下碗筷,盯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仔仔细细看个剔透。
痴人?也受不住这样凌利的注视,华云裳的睫毛微微低颤,如同花蕊间洒落的蝶粉。
审视到这点?细微的变化,容裔彻底吐出一口气,眼底的光采一寸一寸活过来。
“六个时辰。”能在三刻钟内察人?断狱的男人?心里发嘲,“我居然被?足足魇了六个时辰……”
千钧重负一朝释,然那一刹男人?头皮下的青筋都分明暴了出来,舌尖在牙齿上狠狠碾了两遍,最终泄恼般舔上嘴角。
所以不形于色的恼火,终聚成无可?奈何的一声叹笑。
华云裳虚茫的视线被?那侧头一笑晃出波折。
摔肿了头的姑娘,不解地看着男人?耐心夹起米饭递到她?嘴边。
该张嘴吗?还是当作没看见?
秾美的脸上露出一片不灵光的呆萌气,可?能当真饿了,没坚持几息,云裳无辜地张开粉润的嘴唇。
一口一口,将男人?喂她?的饭心安理得吃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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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六闹不清昨夜还拿根判官笔疯点?生死?簿的阎王爷,今儿怎么貌似雨过天晴了,私下问韶白一句,那位小祖宗的病情并无好转啊。
不过至少他的脑袋还能在身上多留些时日,付六顺道去安慰太医院那老哥几位,其中一个家里娶了七房美妾的太医当场喜极而泣。
容裔没再折腾底下人?,吃过早膳后,在窗阑边选了个光线明净处,安置华云裳晒太阳,自己?便坐在对面瞅着她?瞧。
“你这几日都少出屋,见一见阳光,对身子有好处。”
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容裔说得意味盎然,嘴角还噙了一抹玩味的笑,专往云裳眼眸深处瞧。
是一种?外人?无从得见的,把人?看得发痒的钟情。
整整一个上午,华云裳不动,他也不挪窝儿,像是想在姑娘脸上瞧出朵花来。
韶白进去三趟都把自己?看瘆了,第四次出来后忍不住对窃蓝咬耳朵,“屋里那两樽泥人?儿太吓人?了!你说王爷看什么呢,他是不是看姑娘的样子,也被?刺激疯了?”
窃蓝没理会?韶白的一惊一乍,咬着指尖兀自想:得寻个法子把小姐带回家去,落在这阴晴不测的人?手里,结果太难料了。
日头将上三竿时,华云裳终于坐不住似的扭了扭身子。容裔睫宇被?惊动,如美梦初醒般笑了一下:“怎么了?”
华云裳置若罔闻。
容裔风清树凉地抻懒腰:“姑娘这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你的意思说不出来,我只?好凭心而为了,照顾不周处多担待。”
明知没有回应,容裔自说自话也不嫌累。华云裳小脸上都隐约露出委屈的神色了,显然不想担待。
第五次借换茶之名?进来的韶白看见这一幕,“哎哟”一声,后知后觉王爷在跟前,连忙低头怂声道:“我们姑娘常说太阳直晒到脸上,会?伤皮肤变得不娇嫩,王爷您看……”
“原来如此?。”容裔看着落在华云裳脸上的几缕骄阳,叹息像模似样:“我说什么来着,女子心海底针,你不说出来,我如何能懂呢?”
茫然不解的韶白好像听见了谁的咬牙声。
到午饭时更难熬,容裔特?意吩咐厨房上了一桌子江南菜色,自己?早早坐在小姑娘身边等着喂饭,仿佛对此?有极大兴味。
几道合口的佳肴都被?他摆在云裳眼皮子底下,不做人?的摄政王却偏去够那远处的青笋苦瓜,一口口往云裳嘴里送。
还有脸问:“是不是很好吃?”
云裳面无表情咯吱咯吱地嚼,闻言停了一下,继续咯吱咯吱地嚼,只?不过更加用力,好像想把什么东西狠狠咬上一口。
容裔盯着那两片润泽的红唇,修长的脖颈上下一滑,按捺着避开眼色,又搛起一片莲藕递了过去。
喂兔子呢这是。
空受摆布的华云裳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换双筷子大块朵颐,实在忍无可?忍轻咳一声。
容裔立刻看向她?。
那瓣红唇似乎纠结良久,轻轻吐出一个字:“饱。”
像小孩儿刚刚学语,轻软而不分明。
“抱谁?”容裔将脸凑近半分,似含笑意:“姑娘想让谁抱?”
这没脸皮的人?在外则已,私下里怪话一句接一句:“正吃饭呢,可?不兴这样撒娇的。”
华云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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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晌午后,不懂照顾人?的祸害终于往试霜阁去了,这还亏得折寓兰顶着一嘴燎泡三催四请,说九爷再不露面,文渊阁那帮阁老就要掀房顶了。
容裔走前没忍住在小花瓶乖巧的下巴捏了一下,嗓音低靡:“晚上等我回来喂你。”
华云裳黑木的眼珠更黑了。
韶白和窃蓝也怕容裔在跟前,好不容易盼走这尊大神,下午想安置姑娘睡个午觉。
她?们内心都期冀,定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姑娘一时吓到才会?如此?,等养回了精神,姑娘一定会?好的。
不想未时前后,汝川王府来了位稀客,却是青城公主带着女儿玉濯来拜访。
不知容裔那头如何交代的,总之小玉濯领着嬷嬷来清翡阁看望云裳。玉濯见人?很是知礼,仰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道:“听说花仙子姐姐生病了,玉儿特?来探望。”
韶白一见这萌娃子,心都快化了,姑娘同样喜欢孩子,与心清眼净的小娃娃多接触,说不定对病情有帮助,便将公主殿下的掌中珠领到屋里。
玉濯看见有过一面之缘的仙子姐姐眼神一亮,却见仙子不说话,坐在那儿如同玉雕的一般,眼里不由流露出稚气的担心。
她?围着云裳左看右看,叽叽咕咕说些别人?听不懂的孩子话,又小心翼翼戳戳仙子的手指,像是想确认这么白皙的肌骨是什么做的。
玉濯仰着头观察仙子姐姐的反应,不知瞧见了什么,突而眼神一亮。
小家伙从随身装糖的荷包里拿出一颗松子糖,轻轻放在云裳手心,而后手脚并用地攀到云裳身边的绣椅上,小手勾住她?的脖子,暖乎乎带着奶味的嘴唇贴在云裳耳边。
“我知道了!”玉濯狡黠地眨眨眼,呵出的全?是气音:“从前娘亲不许我多吃糖,我也用装病这招跟娘亲撒娇……不过仙子姐姐不行?哦,仙子姐姐这样子会?露馅儿的。”
“因为花仙子是不会?生病的呀。”玉濯黑白分明的眼眸煞有介事一转,细心交代:“姐姐要小心呀,被?发现了很惨的,会?被?打屁屁!”
……
傍晚容裔忙完公事回到清翡阁的时候,他那古灵精怪的外甥女已经家去了,云裳的手心空无一物。
不但吃了糖,连晚饭也早早解决了。容裔闻知此?事向阁外一侧眼,韶白欣喜地道:“王爷恕罪,方才小姐说话了,奴婢猜想小姐是饿了,便自作主张传了膳,小姐果然吃了许多呢!”
容裔失笑,“她?说了什么?”
“饭。”
行?吧。容裔慵懒地捏捏眉心,挥退众人?,提了把平禅椅落座,又把人?当成西洋影儿,托着腮津津有味看起来。
仿佛这张脸便抵得十?里秦淮水,千年中秋月,见一眼便多一眼的欢喜。
暮色四合后他看够了,人?也该歇息了。容裔起身脱去外袍,随手搭在椅枝儿上,就着内里的一身束著腰带的烟墨色内衫,近榻前,伸手勾了勾女子垂在膝边的手指。
那试探与他放肆的目光截然不同,带着无比的克制,仿佛只?要对方流露一丝厌恶之色,他便不再进犯。
不过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笃定了女子没法透露出任何反应。
见她?并无不愿,容裔温暖的手指缠绵上少女白细的腕。灯下看人?,此?时正是“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小”,依着一点?若即若离的牵力,独属于男人?的浓热气息一点?一点?呼在她?颈边。
“咱们今晚怎么睡呢?”
男人?不低不昂的声线似磨在泉石上的玉印,一戳一片红:“不守着姑娘我不能安心,可?昨夜我一宿没歇,难受得紧,姑娘也疼疼我吧。”
华云裳几乎被?这句话悸停了心跳,尤其还有一只?不老实的手,不停挠痒痒似的搔着她?的腕心。
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姑娘心力交瘁地想:可?恶,装不下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九九视角:小猫咪真好逗,毕竟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裳裳视角:帮女朋友上药不合格、防晒不合格、喂饭不合格,这男人果然不能要了:)
看透一切的玉·柯南·濯:仙子姐姐小心,会被打屁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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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哭的鱼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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