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洲很?擅长?编故事。
久久睡不着觉的时?候,总是?余洲哄着她入睡,用一个接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唐僧骑着三个的马,白雪公主变成了小?矮人?,虽然?古怪,但余洲总能讲出个所以然?。
后?来住地下室的流浪汉给兄妹俩一本九成新的童话书,是?图书馆清理旧书时?他捡到手的,特意带回来给久久。久久极为喜欢,封面是?坐在石头上?的漂亮美人?鱼,书里有个故事叫《铜猪》。
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在佛罗伦萨遇见了铜猪。铜猪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雕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铜猪背上?睡了过?去,深夜时?分,铜猪突然?动了起来。它对孩子说:坐稳啦,我要跑起来了!孩子骑在它的背上?,穿过?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直到进入艺术馆。艺术馆里满是?雕塑和画,流浪儿目不暇接,被这些凝固却又栩栩如生的人?类造物震惊。
孩子感谢铜猪,铜猪说,只有天真的孩子坐在我的背上?,我才能跑起来,我也谢谢你。
余洲给久久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很?害怕。他怕这只是?流浪儿的一场美梦,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贫苦的孩子临死前,硬心肠的上?帝才允许他们做一次饱足快乐的梦。
故事讲到半途,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把?悲剧改说成喜剧。翻到最后?一页,他停住了。久久倚靠在他身边,昂头等着下文,半晌忍不住问:“第二?天,他死了,是?吗?”
“……没有。”余洲摸摸久久柔软的头发,这个故事的发展温柔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吃了很?多苦,后?来成了很?有名的大画家?。”
久久喜欢这个故事。她在公园总要坐滑梯,从滑梯上?溜下来的时?候张开手冲余洲大喊:“哥哥!铜猪!”
余洲在底下接着她:“铜猪!”
这像一个暗语。兄妹俩都觉得故事里的一切会成真:有人?吃过?许多苦,但他最后?总能实现愿望。
没有谁不喜欢快乐结局的故事。余洲也一样。从季春月和文锋落入“陷空”到现在,余洲已经独自熬过?了二?十多年。眼前的夫妻并不知?道这二?十多年间会发生什么事,这部分空白,适合余洲给他们编织美梦。
在余洲口中,黄律师已经找回了他的奶奶。他被一对好?心的外地夫妻捡走,几年后?回到长?满苦楝树的城市,夫妻俩带他去派出所,抽血、化验、比对,终于和亲人?团聚。老人?健健康康,小?律师也健健康康,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失去了季春月和文锋,但他们也相信,总有一天,消失在“陷空”的人?,都会回来。
季春月停止了哭泣,她抓住余洲,反反复复地问那青年的情况。
文锋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照片。”余洲说,“黄律师钱包里一直装着一张照片,就是?你们家?里,电视柜旁边放的那张。”
“是?真的、是?真的!”季春月狂喜,拉着文锋的手不放,“文锋,他还活着!他在等我们回去!”
文锋其实并不是?十分相信。但只要能让妻子冷静,不再自暴自弃,他没有继续询问,也不打算深究。看向余洲的目光中,除了未完全?消除的质疑,还有一丝丝感激。
只有这时?候余洲才敢迎向文锋的目光。他是?个善良的局外人?,他值得文锋感激,而不是?怨恨。
谢谢。文锋抱着哭泣的季春月,无声对余洲说。
岛屿太?小?了,余洲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距离季春月和文锋最远的一角。姜笑在安慰季春月和文锋,余洲觉得那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樊醒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里,樊醒就跟到哪里。
钝痛已经消失,余洲干脆坐在海岸边。刚刚发生的一切令他恍惚,但钝痛带来的持续不适还在继续。他看着蓝黑色的洋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突然?之间分外思念久久,世上?只有她是?亲人?,只有她永远不会嫌弃自己——也只有她,余洲可以永远坦然?面对。眼泪流进嘴巴里,余洲想起自己得知?谢白的欺瞒后?边吃面边哭,久久惊恐又担忧,垫着脚给他擦眼泪。
四岁的小?孩子,还不能懂得世界的复杂。可她懂得余洲的伤心。
余洲哭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一阵簌簌响动。冰冷鳞片覆盖的银色尾巴把?余洲圈了起来,樊醒随即坐在他身后?,四根手臂环抱着他。
这好?奇怪。余洲止住了哭泣,他擦干眼泪:“……你的衣服又破了。”
樊醒:“还有心情开玩笑?”
余洲抽了抽鼻子:“不开玩笑能怎么办?”
樊醒说过?这并非完全?形态,但现在的他完全?是?一个巨大怪物,和正常人?类完全?不一样。余洲之前不害怕,现在更不会害怕。他抚摸樊醒粗大手臂,手臂并未化作藤蔓,是?人?类肌肉的形状。人?类的手和樊醒的手比起来,婴儿一样小?。
他慢慢放松自己,靠在樊醒怀里。樊醒左胸处温度仍旧很?高,余洲听到心脏搏动的声音。
樊醒垂下脑袋,看着怀中的余洲。他忽然?好?奇,余洲抱着久久的时?候,是?否也跟如今的自己有同样的感觉。面对比自己孱弱千倍万倍的生命,保护它,是?一种本能。他微微低头,气息拂动余洲的头发。余洲抬头看樊醒,那眼神像稚嫩的孩子。
樊醒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他渴望已久的人?类本能,那证明?他可以脱离“怪物”身份、成为“人?”的特质,从余洲身上?得到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竭尽全?力,去保护怀中之人?。
“她抱了我。”余洲轻声说,“我妈妈,她抱了我。”
樊醒不打算告诉余洲,他曾告诉季春月,若见到余洲,请季春月抱一抱他。“她一直很?喜欢你。”樊醒说。
“……文锋不喜欢我。”余洲眼圈发红,他忽然?直起身,从背包里掏出铁丝、扳手之类的工具。都是?他在付云聪的城市里捡回来的东西?,是?他所有的本事。他把?工具一样样丢进海里。
樊醒轻抚他的后?背,余洲不停喘气,他忍着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让樊醒看到自己的眼泪。
“你或许早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余洲忽然?说,“久久是?我捡回来的小?孩。”
十九岁的余洲,放弃了办理正式身份证,从派出所里跑出来。片警知?道他身上?没钱,给了他三十块钱让他去吃饭。余洲只买包子,在桥洞下睡了一晚。
第二?天,他决定重操旧业,花三块钱买地铁票,在高峰时?间挤上?了地铁。
那天他偷的第一个人?就是?谢白。
谢白钳住余洲的手,把?他带到终点站,训了他一顿。余洲逃跑不成,被谢白抓住,但谢白没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反而请他吃了一顿饭。
吃的是?火锅,菜肉任点。余洲起初放不开,后?来自己说服自己:肯定是?想从我身上?图些什么东西?,可我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图的?他破罐子破摔,大口吃肉喝啤酒,红着一张醉脸问谢白有什么居心。
谢白仔仔细细看他,笑着说:跟你交个朋友。
余洲没交过?这么高级别的朋友。谢白又英俊温柔,余洲吃到最后?,一颗心骚动得像春天的小?猫。
他轻飘飘地蹦回家?。他当然?有家?,虽然?只是?废品收购站里破烂的小?棚子,但余洲每年雨季都认真修缮。在废品站被铲平之前,他有过?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
废品站门口围了几个拾荒者,脏成黑色的墙边有个同样黑乎乎的东西?。
余洲凑过?去看,正好?看见有人?掀开黑乎乎的小?被子,嗤了一声:“是?女娃娃。”
被子底下小?孩恰好?在这时?候哭出来,声音异常的嘹亮。
众人?吓了一跳:“这么精神!”
可即便精神,也没有人?要。
夜深了,人?们纷纷散去。余洲一身酒气,站在原地发愣。小?孩哭得小?脸发青,他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让她平静。收购站里和余洲熟识的幺哥骑着三轮车回来,看见余洲抱着小?孩往家?里走。
“你要干什么?”幺哥问。
“我养她。”余洲说,“我有钱。”他掏出身上?的十六块四毛零钱。
幺哥:“洲娃,你喝醉唠。”
余洲只是?重复:“我要养她。”
幺哥大声嘲笑他,余洲没理。他抱走小?孩,翻出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松松垮垮套在小?孩身上?。
收购站里的人?知?道他干了件蠢事,纷纷来取笑他。笑到一半,各人?分别指点:买奶粉,买尿布,这样哭是?饿了,那样哭是?不舒服了……女人?教他如何去抱孩子,男人?用钉子木头给余洲的小?床加了护栏。得这样,得那样,人?们七嘴八舌:你以为养小?孩容易?
还有人?劝他:要不卖了算了,肯定有人?买的。
余洲手忙脚乱,借着别人?的粥水,把?饿得直哭的小?女孩喂饱了。
他不会卖掉这个孩子,也不会把?她丢到任何其他地方去。弯腰察看小?孩情况时?,长?了薄薄黑发的小?女娃抓住了余洲的手指。孩子幼嫩的指头青芽一样,几乎没有力气,一双黑色的眼睛骨碌碌转,十九岁的余洲在她眼里,是?两个瘦小?的影子。
余洲从此多了一个家?人?,他决定喊她:久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里写到的故事是安徒生的《铜猪》,一个我非常非常喜欢的童话。
另外久久的来历(明天会写到),之前的章节评论里有读者已经猜到了。不过我忘记了是哪位读者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