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总是下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店铺冷清。
城市不大,有一条河蜿蜒流过。河是大江支流,河上有渡轮,大雨里拉响汽笛。
男孩没有提出问题,反而带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没有司机,但开得平稳。
余洲本能地打量和记忆周围的情况。路上没有车辆,仅公交车独自穿过雨雾。余洲发现姜笑的表现有点儿奇怪。
她没有跟他们走到一起,反而站在车头,看着头顶贴着的公交路线图。
公交车里的细节十分真实,连路线图上一个写错了的站牌都呈现了出来。“思想路中”是一张贴上去的纸条,姜笑踮脚揭去,纸条下是“四想路中”。
姜笑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
意识到余洲在看她,她走到余洲身边坐下,打量那男孩,男孩的目光落在她的校服外套上。两人只用目光交流,不出声。
车窗外,街景不断延伸。车子最后停在一个渡口前。
渡口有船只停靠,道旁标牌写着:机动车请前行至江中渡口,摩托车/三轮车5元/辆/往返,行人/自行车3元/辆/往返。
但渡口没有人。
余洲站在渡口前,被这座小城市难以形容的沉闷感包围。无论是雾角镇,还是阿尔嘉的“王国”,他们都能很快看出,那不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世界。
但这里不同。除了几乎没有人之外,城市真实得可怕,连栏杆的铁锈、标牌上松动的螺丝都还原了,他难以置信:笼主为什么要把这个城市的形态做得如此真实?
他踏进小小的水洼,水洼倒映出街道两旁林立的房子,在雨中一径沉默。
“你要问我们什么问题?”余洲问那男孩。
男孩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他镜片度数很深,眼睛里是十几岁少年人罕见的沉稳。
男孩指着渡口,跟他们说了一个故事。
2017年9月4日,一辆超速的汽车在深夜撞破渡口的围栏,冲入河里。
拖出车辆的时候,车辆破碎的保险杠从河底淤泥里勾出一个被绳索捆实的渔网。
渔网里有一具白骨。
骸骨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失踪于2017年4月6日。
4月6日晚10点15分,结束晚自习的她在学校门口的书报亭里购买了一瓶汽水,跟准备收摊的老板道别后,小跑着穿过道路。
那是她最后的目击记录。
她原本应该搭乘公交车,到补习学校去找自己的母亲,再坐母亲的电动车回家。
但那天公交车的监控记录上,她没有出现。
在书报亭和公交车站之间有一条六百米的街道。她消失在这条道路上。
半年之后,尸骨从河中打捞出来,她已被鱼虾啃食,化为白骨。
校服上衣仍套在尸骸上,下身衣物和鞋袜却不翼而飞。渔网里还有她的书包,警方在书包里发现了她的学生证和空空的汽水瓶。
男孩拿出了校徽:“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很抱歉,我落入‘陷空’的时候,除了书包,身上只有这个。”
校徽上是四个潇洒漂亮的汉字:临江中学。
所有人齐齐扭头看姜笑。
姜笑一直叉着手静静听男孩说话,此时开口:“我知道你。”
男孩:“嗯。”
姜笑:“你是17年国庆节的时候失踪的师兄,高二7班,付云聪。”
付云聪笑了笑:“看来我的寻人启事贴得到处都是。”
“因为你太有名气了。”姜笑说,“原来……你落进了‘陷空’。”
付云聪看着姜笑身上的衣服。“你这套校服是17年下半年开始,临江中学高一新生才穿的校服。你是不是叫姜笑?”
姜笑点头。
“我也记得你。”付云聪笑了笑,“入学第一天,因为迟到翻.墙进学校,绕着校园狂奔三圈,始终没被抓到的体育特长生,还是个女孩子,名字很有趣。”
姜笑也学着他的腔调说话:“看来我的处分通告贴得到处都是。”
渔夫帽打断了俩人的认亲和叙旧。
“你要问我们什么问题?说的这又是什么故事?”
付云聪收好校徽:“我觉得如果我跟你们关系亲近一些,也许你们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
他指着身后的茫茫河面。
“在这里被打捞出来的尸骨,是我高一同班同学洪诗雨。”付云聪说,“我的问题是,你们想不想知道‘鸟笼’出现的原因?”
余洲一怔。
“如果想,请找出杀害洪诗雨的凶手。”付云聪说,“只要找出凶手,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关于‘鸟笼’的事情告诉你。”
少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自得。
“我不知道你们经历了几个‘鸟笼’,但我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个笼主,有我知道的事情多。”
“你们信吗?”
在雨里行走时,柳英年忽然问。
雨势忽大忽小,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从路边的711便利店里拿了几把伞。便利店里当然也没有人,货架空空,只有放伞的桶子是满的。走出几步后余洲回头看,那桶子又是满满当当,缺少的伞已经补充上去了。
付云聪说他们可以随意找落脚的地方住,若是住了两天觉得不舒服,不想按照付云聪的要求去做,随时可以走。
他似乎并不限制历险者留在自己的“鸟笼”里。
和上一个“鸟笼”最大的不同,是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冷清至极。
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开始倒数计时。路面上没有车,道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路边汪着一小洼一小洼的水。他们穿过被红色灯光涂抹的道路,连渔夫帽也不由得感叹一声:“太奇怪了,这个‘鸟笼’。”
这个鸟笼如此复杂、真实,又这样的大。可是毫无生气。
“你们到底信不信他的话?”柳英年又问一遍。
没有人能回答柳英年的问题。余洲从他背包里翻出深渊手记,手记上还没出现能指引他们脱离的提示。
“或许要等我们答应付云聪的要求,手记才会出现提示。”余洲说,“你们觉得呢?”
抬头一看,所有人都看着他。
余洲:“看我做什么?”
樊醒:“决定权在你手里。”
余洲:“……我?”
他看着手中的笔记本,鱼干落在笔记本上装作打呵欠。
能破解“鸟笼”谜题的关键道具,确实都在余洲手上。
余洲结巴了:“可是,可是我……”
“你说留下来解决问题,我们就留。你说走,我们就跟你走。反正咱们几个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相互也逃不开。”姜笑说,“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我们跟着你跑,不是因为信服你敬佩你,是没办法。我不想死在这个‘鸟笼’里,我愿意随着你选。”
余洲合上手记:“……我再想想。”
姜笑曾说过,在某个特殊的“鸟笼”中藏着可以回到现实世界的“钥匙”。
没有人知道何谓特殊的“鸟笼”,也没有人见过所谓的钥匙。但这个传言既然存在,一定是有原因的。
传言给了余洲坚持下去的信心。眼前的“鸟笼”算特殊么?余洲不清楚。姜笑说几乎不存在相同的“鸟笼”,就连她也很难分辨什么是特殊。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把经历的每一个“鸟笼”都破解开。
另外,付云聪自称对“鸟笼”极其了解,这个说法也让余洲十分在意。
这个十几岁的男孩,不强求历险者留在“鸟笼”中,光是这一点就与其他笼主完全不同。
他不会感到寂寞吗?余洲不明白。这个广阔的城市几无人烟,付云聪平时是怎么度过漫长无聊的日子?他究竟了解了“鸟笼”的什么秘密?
历险者与笼主,身份不同,各自能窥见的真相是否也天差地别?
余洲边走边想,听见姜笑在问渔夫帽:“你这次跟我们一起住吗?”
渔夫帽:“不跟。”
姜笑:“你打算住哪里?”
渔夫帽瞬间警惕起来。
姜笑:“你找的房子都不错,我们跟着去看看嘛。”
她适应能力最强,已经不纠结于“鸟笼”,开始盘算怎么好好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身边几个人开始议论怎么在这座城市里找到舒适的居住地。余洲心想,虽然是随便凑起来的队伍,彼此之间并不了解,各人也都有各人的秘密,但至少他们已经猜到了余洲的选择。
这毕竟是姜笑的家乡。柳英年撺掇姜笑带他们回家,姜笑却怎么都不愿意。她的家在城市角落,十分偏僻,要搭乘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
“住市中心大房子不好吗?”姜笑说,“搞什么吃苦耐劳训练?”
她最后拍板,选了市中心的一处房子。
房子一楼是酒吧,正对着路口,二三层可以看到江面。渔夫帽选了个酒吧对面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姜笑进了酒吧又一次愣住:酒吧里什么都有,酒、食物、座椅,俨然下一秒就可以开张。
姜笑在吧台里摆弄,余洲反而不敢走进去了。这个“鸟笼”细致得让人吃惊,他开始怀疑付云聪是不是一个机器人。普通人的脑子,真的可以把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设计得这么详尽真实?
樊醒叉着手,靠在墙上看余洲。湿漉漉的空气似乎也打湿了他的长发,他没有笑,静静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忧郁感,眼里藏着秘密。
为了压抑住自己揍人的念头,余洲坚决不看他。
“我们一起住吧。”樊醒说。
余洲:“……哈?”
樊醒摊开手掌。他手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在雨中走了大半天,已经红肿起来。
余洲:“……”
对扮可怜的樊醒,余洲毫不愧疚。虽然离开阿尔嘉的王国后,他受伤的肋骨和手肘痛感大大消除,但仍旧隐隐地时不时疼一下。
余洲心中暗道“活该”,和柳英年一同研究姜笑的调酒手法去了。
入夜,付云聪来访。
余洲告诉他,他们决定帮忙。付云聪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目光落在樊醒身上。
樊醒皱眉闭眼,斜躺在沙发上睡觉。鱼干也罕见的没有精神,趴在他胸口,连说话都没力气了似的。
“他病了。”付云聪说,“在‘鸟笼’里生病,如果没有合适的药物,人是会死的。”
余洲:“那就死了算了。”
鱼干在樊醒身上挣扎,柳英年探了一探:“发烧了。”
他抓起樊醒的手腕想把脉,不料被樊醒手心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他大喊,举起樊醒的手。
手心的伤口泛白,周围红肿,无数细细的白色长须在伤口中蠕动、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