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蔷薇汤(3)

被称为“王”的青年下马后立刻被众人团团围住。人们恭敬又渴望,无数只手伸长了想去触碰青年,但谁都不敢真的碰到他。

他显然习惯了这样的事情,面对这样的狂欢盛宴与狂热人们,面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拨开人群,穿过满地杂乱的衣裳、酒杯和食物,他走到了余洲等人面前。

“历险者?”他似乎是提问,但不需要任何作答,“欢迎来到我的王国。”

侍卫拿来一个卷轴,青年接过后递给余洲。卷轴的蜡封上也是一朵蔷薇花。

说实在的,余洲很不习惯这样的排场,他总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片场,眼前所见所闻所感,全都是夸张得过分的一场活剧。

面前的青年被称为“王”,他就是笼主吗?

青年没有逗留很久,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把卷轴交给余洲之后,坐上了飞星崖上一直空置的座位。

余洲方才太过紧张,没有注意到在最适合观赏击打飞星的位置上,有一张象牙雕成的宽大座椅。座椅上铺着柔软的虎皮,青年坐在椅上,姿态放松。“继续吧。”他示意人们为他端上花蜜与美酒,“让飞星崖再次亮起来。”

狂欢的宴会得以继续。青年喝酒,谈笑,人们不再自己寻乐,纷纷围拢到青年身边,跪坐在地上,仰望青年。

他们的眼神里有虔诚,但又不是全然的虔诚。在疯狂的狂欢中,在没有边线的享受和快乐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姜笑溜回来:“饿了,我要吃肉。”

余洲:“……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姜笑:“说什么?”她把手里酒壶随手一扔,酒液洒了一地。

余洲:“这个人说自己是王,说这儿是他的王国。”

姜笑乐了:“有的笼主还会把‘鸟笼’做成皇宫,历险者进去了,女的当妃子,男的当太监,说不上两句话就得向他三拜九叩,万岁万岁。”

余洲:“……”

姜笑左右手各抓一大块肉:“这叫皇帝癌,你们真是少见多怪。”

又跟着姜笑长见识的几个男人对她无比佩服。见没人注意这边,众人顺了些吃的离开。樊醒和鱼干不舍得走,装出纯真无知的样子看别人纠缠,最后被余洲和柳英年一手一个捞着跑了。

路上余洲把房子的事情一说,姜笑当机立断:“那房子不能住了。”

回到房子面前,那些已经安静了的蔷薇藤蔓又开始骚动。柳英年啊啊大叫,冲回房子里拿出他的背包。

他的背包鼓鼓囊囊,鱼干窜来窜去要看:“装了什么宝贝?这么大的花妖怪都拦不住你哦。”

一背包的过期饼干和过期面包。

鱼干:“……你们还不如吃我呢。”

好在刚刚吃肉已经吃饱,姜笑又拿了储备粮,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个问题便是,住哪里。

渔夫帽顶了顶帽子:“你们自己想吧,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

余洲想起这个人似乎从来不跟他们住一块儿。

姜笑这回却不放他走:“这破地方这么凶险,别分开。”

余洲:“……那你们刚刚为什么留我和樊醒在房子里?”

鱼干抢答:“你还有我哦!”

余洲:“你有什么用!”

一行人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渔夫帽拦也拦不住,只得把他们带到自己找到的歇脚处。

蔷薇花田外侧有一小片林子,颇宽一条河流淌过。河边有个石头砌成的小屋子,没有窗户,十分干净,足以挡风避雨。

众人就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走进石头房子里左看右看,信口胡说:“这房子风水不错,面朝河流,有水龙护佑,河对面是山,这是天地屏障,消灾挡厄。”

姜笑和柳英年选定了自己的位置,柳英年从口袋里掏出蜡烛,是他刚刚在屋子里顺手拿的。余洲问樊醒想睡靠门还是靠里。渔夫帽又怒了:“这是我的地方,给我滚出去。”

没人理他,他踟蹰、犹豫,最后自己在门口坐下了。

夜已经过了大半,东方隐隐露出稀薄日色。

山崖上有鸟儿振翅飞过,风带来蔷薇的香气,河流里有乍响水声,是小鱼扑腾。

飞星崖上的狂宴仍在继续,灯火和人声远远传来,几乎听不清。

小狗跟着他们一块儿过来,蜷在樊醒身边睡觉,把爪子搭在樊醒身上,像抱着他。

青年给的卷轴是一张请柬,羊皮纸精美漂亮,纸上一串鬼爬字,余洲一个都看不懂。

柳英年凑过来匆匆一瞅:“他邀请我们参加一个月之后在宫殿举行的订婚宴。”

渔夫帽在外头被蚊子咬得受不了,终于钻了进来,屋子里满是人,倒显得热闹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月?”

姜笑正揪着小鱼,对着烛光观察它骨头。“这儿多好啊,我呆一年都行。”她说,“而且帅哥这么多。”

趁众人聊天,余洲偷偷从衣服里掏出深渊手记。然而手记上依旧没有任何提示。

樊醒躺在地上看他。余洲看看他,又看看小狗。“它在保护你。”余洲说。

樊醒闭眼:“它一个狗子,有什么能力保护我。我比它个头还大。”

余洲:“可能它喜欢你吧。”

狗子的耳朵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樊醒不再说话,抱住小狗。

樊醒和小狗成了朋友。一个小人儿,一个小动物,白天到处跑来跑去打闹,晚上抱着一起睡觉。

每次看到樊醒一副天真模样玩耍,余洲总会想起姜笑说过的事情——进入“鸟笼”的人,形态不会再发生变化,是什么年纪就永远是什么年纪,进来时是什么样子就永远是什么样子。

但樊醒是一个例外。

为什么他是例外?他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鸟笼”的规则无法限制他?还是这个“鸟笼”的笼主设计了更强大的规则,覆盖了“鸟笼”的基本定律?

鱼干虽然是被余洲唤醒的,但它总是缠着樊醒。樊醒去哪儿它就跟着去哪儿,一人一鱼老是吵架。

在余洲看来,鱼干也非常可疑。

雾角镇中,古老师是一心寻死,所以才会设计一个只有杀死笼主才能离开的谜题。——他绝不会设置一个漏洞,让鱼干成为破题的核心。

而陈亮、陈意只知道海上有漩涡,却不知道漩涡之下是什么东西。

余洲有一个可怕的猜测:鱼干,或者说那条巨大的黑色鱼形骨骼,不是雾角镇“鸟笼”的东西。

它是存在于“鸟笼”之外的,某种“鸟笼”无法驾驭的力量。

“余洲,我想去看我们那个房子。”樊醒抱着狗子跑过来。

余洲被他打断思路:“那你去啊。”

在这里要逗留一个月,姜笑天天找人玩耍,柳英年跟着居民研究如何种植、采收和加工蔷薇花。渔夫帽成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就拎着兔子野鸡回来。

只有余洲,被樊醒这个小屁孩子束缚,天天带娃,哪儿都去不了。

樊醒仰头望他,小脸又乖又纯真:“我好累,走不动。”

余洲:“……”

樊醒眼泪汪汪,可怜巴巴:“抱我。”

这人虽然变小了,虽然刚开始有脾气又别扭,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两人相识时的性格。姜笑说樊醒一早就瞅准余洲性格软,好拿捏,樊醒听了也不反驳,还要往余洲怀里再钻一下。

余洲弯腰把小人和小狗一同抱起,往山腰走去。

这里的天气总是晴天,偶尔的会下一两场小雨,滋润土地。头顶永远蓝天白云,空气里永远弥漫花香,蔷薇花开了又谢,但一茬接一茬,似乎永远不会衰败。

一切美好得过了头,让余洲觉得不可信任。

为历险者提供的房子被蔷薇藤蔓裹得愈发严实,只留下门窗通道。一个少女在院子外探头探脑,余洲认得是前几天带路的那个人。

在今日灿烂的阳关下,余洲忽然发现少女手臂上有红色的斑纹。斑纹仿佛花瓣,圆圆的小小的,布满了少女的胳膊。

“你怎么了?”余洲问。

少女吓了一跳。她掩住手臂的痕迹,有些害羞:“春天时候会长这样的痕迹,有点儿痒。是不是很难看?”

余洲:“是生病了吗?”

少女笑了:“怎么会呢?我们这儿没有人生病的。”

樊醒抱住余洲脖子,上下打量少女。少女手里拎着篮子,沉甸甸的。余洲要给她帮忙,少女反倒把篮子往余洲手里塞:“这是给你的。”

篮子里装着小瓶的花蜜和酒,还有新鲜蔬菜与做好的熏肉、面包,满满当当。

鱼干趴在狗子头顶,看看篮子,又看看余洲。樊醒微微一笑,忽然在余洲怀里挣扎。

余洲把他放到地上,他抱着狗子,攥着想看戏的鱼干,跑到了一旁,把空间留给余洲和少女。

余洲抓耳挠腮,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应对。

没什么人主动对他好,又想到姜笑叮嘱别喝酒,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少女把篮子放到地上,忽然凑近,在余洲脸上一吻。

鱼干的笑声戛然而止。它的鱼鳍胡乱挥舞,又兴奋又慌乱:“哇!哇!”

樊醒抓它次数多了,熟能生巧,一把攥住:“亲的又不是你。”

鱼干把鱼鳍放在胸口——如果它有一颗心的话——糊糊涂涂地说:“好奇怪,好奇怪!我好像能感受到余洲的情绪。他好开心,我也好开心哦。我要飘起来了,樊醒!”

樊醒扔了鱼干,在外套上擦手。鱼干游回余洲身边,少女已经转身跑开了。

“……这里的人都这么直接吗?”余洲喃喃自语,“还是头一回,有人对我这么好。”

鱼干:“我也想被女孩子亲亲。”

一人一鱼看着少女小跑离开的背影,半天不说一句话。

余洲:“我更想被男孩子亲亲。”

鱼干:“……不是人也可以,我想被任何东西亲亲!!!”

在他们身后,覆盖在屋子上的蔷薇花藤上,花苞越来越饱满,终于渐次绽放。

那是从未见过的浅灰色蔷薇。

蔷薇开得极快,不过几分钟时间,所有花苞全部开放,迎风晃动。

花枝垂到地上,花瓣落到小狗的耳朵上。

小狗没见过这样的花。它嗅了嗅,张开口,吃下一朵。

樊醒忽然大喊。余洲和鱼干回头,小狗已经倒在地上。

它周围那丛浅灰色蔷薇花被啃得七零八落,小狗口里都是花瓣,它正在呕吐,从口鼻中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