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只剩骨头的黑色怪鱼!
骨骼构成的鱼身足有百米长,蜿蜒如一个风筝的骨架,在布满雾气的惨白天空里游动。它没有鳞片和血肉,但张口嘶吼时,又确确实实是巨兽的悲鸣。
那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会手脚发软:它不仅震动心肺,甚至让人霎时间脑海空白。
怪鱼生有独角,身侧有四处鱼鳍,随着鱼鳍骨头缓缓扇动,它越升越高,吼声像烈风掠过雾角镇。紧随其后的,是高达数十米的水墙——海啸提前来临了!
怪鱼的身影掠过高空,在樊醒眼中投下极长的影子。
樊醒:“?!”
他像被定身一样呆站,眼看着那怪鱼从天顶滑过。怪鱼两个眼窝黑洞洞,头上生有独角,余洲正死死抱住那独角,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雾散了!”余洲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把雾驱散了!!!”
骨头怪鱼出海的大动作不仅制造了海啸,它扇动的风也同时吹散了笼罩雾角镇的黑雾。
雾角镇的天空从未如此干净透彻,在苍白里透出一种含糊的蓝。
黑雾像黑色水流一样往反方向流淌,阳光头一回照射在雾角镇的屋舍上,破旧的房子显得更加颓败。镇上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人们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哈……哈哈哈哈!”樊醒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角镇里的鸡鸭猫狗乱跑乱叫,浑身皮毛直竖,居民倒是冷静得过分。阳光炙烤他们青白色的脸庞,他们一言不发,眼看水墙愈发逼近也不躲避,只是静静站立在屋檐下看樊醒狂笑着跑过去。
狂涌的海水已经冲上了码头。风挟带着雨轰然而来。
骨头怪鱼降低了高度,掠过樊醒身边。它的骨骼被水生生物啃噬,坑坑洼洼满是小洞,樊醒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时,怪鱼扭头用空洞的眼窝盯着他。
“快上来!海啸就要来了!”余洲死死抱住那根独角,冲樊醒伸出手。
樊醒没有去握。他看余洲的眼神里有惊愕、嘲讽和不可思议的复杂情绪。
“樊醒!!!”余洲喊得声音都破了。
樊醒抓住余洲的手,随着怪鱼的去势跃上怪鱼背脊。他也学余洲抱住那根独角,忽然一笑,出手捏住余洲的脸:“你活着?”
怪鱼游经高塔,余洲顾不上细想他的话,连声大喊:“姜笑!柳英年!”
地面三个人之中最先窜上鱼背的是渔夫帽,柳英年最后一个。他回头招呼,大雨瞬间泼湿他的脸庞:“古老师!快上来!”
姜笑按住他肩膀,微微摇头。
大雨中,两条黄狗惊恐乱叫,咬着古老师裤脚往高塔里拉。
古老师岿然不动,他皱巴巴的脸在风雨中扭曲得狰狞可怕。迎着狂风与海水制造的大雨,他疯狂大笑,朝着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的浪头走去。
“带我走吧!带我走!”他嘶哑地狂吼,“求求你,让我死吧!”
怪鱼扇动鱼鳍,奋力升上高空。
水墙在最高点倒塌了。
海水彻底淹没雾角镇,无数头颅般的水母,与雾角镇镇民、猫狗和各色杂物,一起在水中浮沉。不过眨眼的数秒钟,雾角镇地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高塔。
在高塔的顶端,果然立着一架巨大的风车。
余洲抱着独角,其余人各自抓紧鱼背骨头上的突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下方的雾角镇。
升到极高处才看见,雾角镇周围没有陆地,无论怎么远眺,周围都是茫茫的蓝黑色大海。雾角镇是这浓稠黑水般的茫茫大海里,小小的孤岛。
雾角镇和镇外的树林,连同这小小的岛屿,像被彻底擦去一样在海洋上消失了。
那被怪鱼暂时驱散的黑雾,在烈风消失后,又慢慢聚拢到海面,阻隔了视线。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漩涡仍然存在,黑雾源源不断吐出。除了雾角镇被海水淹没,一切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怪鱼在天空盘旋,摆脱海底的桎梏,即便瘦长的尾巴只剩骨骼也摇摆得轻快愉悦。余洲这时才在光线下看清楚怪鱼的模样:它骨骼的形状很像鳗鱼,但比鳗鱼多了四条长而柔软的鱼鳍,以及头顶的独角。
它不知在海底躺了多久,鱼鳍和鱼尾的骨头被啃掉了一些,游动时难以保持完美的平衡,不免有些趔趄。
余洲抚摸它冰冷的独角,小声地:“谢谢你。”
姜笑拉了拉他的兜帽:“你发生了什么事?”
余洲简单说了一遍,讲到陈意把自己推下去、陈亮给了自己一桨,姜笑眼睛微眯:“那对兄妹果然不寻常。”
而讲到自己在海底发生的一切,其余几人都目瞪口呆。
“……吃下去?”柳英年又结巴了,“那、那小鱼是什么东西?你死了的前男友给的?你怎么敢吃啊!”
余洲:“那时候都快要死了,这东西是古怪,吃了是死不吃也是死,我当然要搏一搏。”他边说边想,那僵死的小鱼干似乎就是这怪鱼的微缩版,之所以像蜥蜴,是因为这长长的四处鱼鳍。
柳英年:“……你这人看着弱,性子倒是挺硬的。”
余洲立刻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啊?我硬吗?”
怪鱼的骨头冰冷、坚硬,骨头上还附着不少藤壶。姜笑抚摸怪鱼的背脊,轻笑道:“果真是‘鸟笼’,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谁能想到雾是这样被驱散的。”
柳英年对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姜笑,你为什么不让我拉一把古老师?”
“你们真的没发现吗?”姜笑诧异了,“雾角镇里除了古老师之外,都是死人。”
所有人都看着她。
“雾角镇的谜题很容易解开,陈意告诉我们怪物喜欢吃肉之后,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对你们来说不容易接受。”
余洲:“难道不是狩猎镇子外头的怪物?”
姜笑白他一眼,把打听到的雾角镇传说告诉余洲:“当然不是。塔上的怪物要吃肉,只有足够的、大量的肉才能把它引下来。最佳方案是在傍晚时分,于雾角镇内部制造出大量的肉。怪物夜间巡逻雾角镇的时候,肉可以引开他的注意力,我们爬塔,启动风车。”
余洲霎时间汗毛直竖。
姜笑把话继续说完:“雾角镇里,不是就有现成的、足够的肉吗?”
镇上的百来个村民,怪物最憎恶的守塔人古老师。
——现成的、足够的肉。
怪鱼轻声啸叫,在海水淹没了的雾角镇上空盘旋。
一向多话热情的樊醒始终保持沉默,最后是渔夫帽开口接话:“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动手?”
“这次在雾角镇‘鸟笼’里出现的人里,只有我知道‘鸟笼’是什么东西,按照这里约定俗成的习惯,我必须要跟你们这些新生者说明一切。”她讲得平静,“有些事情我先前没说,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我怕说了之后你们就没有寻找驱雾方法的动力了。”
她看着余洲:“尤其是你。”
余洲一怔:“为什么尤其是我?”
“你的背包里有小孩的衣物袜子,你家里有一个几岁的孩子,对不对?”姜笑说,“你渴望回到现实的愿望最为强烈。如果你知道我们根本回不去,你会崩溃,甚至会影响所有‘新生者’的士气。”
余洲:“……回不去?”
姜笑拆开了最后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
“这儿的‘鸟笼’不止一个,雾角镇这样的怪地方也不止一个。”她平静地笑了,“我先后进入过一百六十二个‘鸟笼’,雾角镇是第一百六十三个。”
姜笑伸出三根手指。
“我落入陷空,成为‘鸟笼’中的‘新生者’,是三年前的事情。”
“新生者”,这是初次落入陷空并第一次进入“鸟笼”的人专属的称呼。
他们不明白“鸟笼”规则,就像稚嫩、脆弱、无知的婴儿。
姜笑这样的老手也不知道“陷空”和“鸟笼”之间真正的关系,更不知道“陷空”为何存在又为何持续出现。
但他们熟知“鸟笼”内部的规则。
落入“陷空”的人,都会进入“鸟笼”。
每个“鸟笼”都有一个主人,被称为“笼主”。
笼主控制着“鸟笼”的一切,包括“鸟笼”里呈现的景色、气候、土地……简而言之,“笼主”决定“鸟笼”中的任何事情。
解开“笼主”的谜题,新生者就可以平安离开,进入下一个鸟笼,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离开当下“鸟笼”的方式和通道只有“笼主”知道,也只有“笼主”才能开启。
“笼主”受到鸟笼的保护,无论“鸟笼”内部发生什么事情,“笼主”都不会受到致命伤害。
而“笼主”是可以更替的。不同的“笼主”会让“鸟笼”内部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有的简单,有的复杂,有时候是山川江河,有时候是城市街镇。
更替“笼主”的唯一办法,是夺走现任“笼主”的性命。
能夺走“笼主”生命的人,只有进入“鸟笼”并参与到“笼主”所设计的世界中的人。
姜笑用手画了一个圈:“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渔夫帽仍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对老头动手?”
“因为杀死‘笼主’的人,会成为下一个‘笼主’。”姜笑嘴角一勾,“成为‘笼主’就不能离开当下的‘鸟笼’。铁打的鸟笼,流水的主。”
海水渐渐从雾角镇退去,镇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全是镇民的尸体。
古老师坐在码头上,他还活着,浑身湿透。
“偶尔也会有古老师这样的‘笼主’。”姜笑说,“几十年的时光不断重复,太可怕、太煎熬了。他们会想方设法,让进入‘鸟笼’的历险者杀了自己,得到解脱。”
高塔终于崩裂倒塌。
一个肥胖臃肿的巨人仿佛从墙缝中挤出来一般,在高塔的废墟里蠕动,最后摇摇晃晃爬起来,朝古老师蹒跚走去。
“爸爸……”它朝老人伸出双手,含糊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