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上的小孩抬起头。余洲心头发寒:是看到的从海豚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它长一张鱼脸,浑身赤.裸地向余洲爬来,举起手笔直指着余洲鼻子。
余洲怕得不敢动,也不敢看那古怪小孩。小孩睁圆一双鱼眼,僵直地保持一个姿势。
余洲心头一动,慢慢躺下。
小孩的手还是直挺挺指着。它根本不是指余洲——指的是余洲身后,窗外的黑色大海。
海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这提示已经如此清晰。余洲也不知道自己胆子怎么这样大,他碰了碰那小孩的手。
小孩忽然低头,张开嘴巴。
所有人都被余洲的惊叫声吓醒。
夹层和楼梯上没有什么鱼脸小孩,只有声音发抖的余洲。余洲结结巴巴描述小孩的样子,柳英年揉着睡眼:“你做噩梦了。”
樊醒看看楼梯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痕,恍然大悟:“这是你尿裤子的借口?”
余洲:“……”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眼看就要天亮,樊醒强行赖在夹层不肯走,拖了余洲的背包枕着。余洲不想让他碰自己东西,从他脑袋下夺回了背包。
姜笑倒是理解余洲:“‘鸟笼’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这就不是个正常的地方。”
“你对‘鸟笼’很了解?”樊醒问,“那你怎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姜笑:“我要是现在说了,只怕咱们所有人都出不了雾角镇。”她指着余洲,“尤其是你。”
“我怎么也比柳英年强吧。”余洲嘀咕,“至少我没被死人吓哭。”
余洲一五一十把昨天在码头迷迷瞪瞪时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姜笑。
姜笑直接扭头问陈意:“海上有什么?”
陈意倒是坦白:“海上确实有个怪地方,是很大、很大的漩涡。”
余洲想起深渊手记第一页,在雾角镇简笔画之外的一丛小小旋风。……那并不是旋风,而是海里的漩涡?
他心头霎时雪亮:手记上写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雾角镇的提示!
姜笑揽着陈意肩膀,微微用了点儿力气:“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块儿都讲了吧。”
陈意:“……什么意思?”
姜笑:“昨天柳英年胡说八道,说等到冬天来风就能驱散雾气。你哥当时想说话,但是被你打断了,你告诉我们塔上的怪兽想吃肉。肉不肉的我不关心,你哥当时要说什么?”
陈意被她捏得胳膊剧痛,不得不松口:“你们听到过号角声吗?”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一种沉闷、悠长的号角声。
它慢悠悠地拉长,像一把生锈的锯刀,粗糙地磨蚀每一个人的听觉。
这比上一次在浓雾中听到的号角声更响亮,余洲和姜笑本能地捂住了耳朵,樊醒倒是一跃而起,跳下楼梯。他行动极快,瞬间打开门冲出房子。
外头下着雨,雾角镇地面都是淡红色血水。樊醒踩在血水里大喊:“从海上传来的!”
海面上滚动震耳欲聋的轰鸣,余洲跟在樊醒身后冲进雨里,朝声音源头狂奔。
他们跑上雾角镇里地势最高的山坡,那是一个断头崖,只要跳下去,就是被黑色浓雾覆盖的大海。雨水疯狂打在余洲脸上,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往前冲。
樊醒抓住他的背包,余洲前冲的势头停不住,一下栽倒在地。
他鼻子一痛,忽然清醒。“谢谢。”他迅速从地上爬起,“你又救了我一次。”
雨水模糊了余洲的视线,他抹了一把脸,樊醒仍紧紧抓住他的背包没有松手。“放心,我不会死的,我绝不在这破地方死。”余洲喃喃道,“这海上果然古怪……”
“喂!”樊醒忽然扇了他一个耳光,“你仔细听!”
号角声仍未停绝。
“这根本不是号角!”樊醒大吼,“你不觉得它像呼吸声吗!”
惊雷在雨雾中滚过,余洲霎时想起那本古怪笔记上的话——恶兽停止呼吸时,梦便醒了。
余洲浑身湿透,回到陈亮陈意家中时,姜笑正在逼问陈意,号角声有什么深意。
陈亮反问:“这是你们第几次听见号角声?”
“第二次。怎么了?”
陈亮咽了咽唾沫:“号角声每隔两天响一次。第三次号角声之后,雾角镇就会被海啸击碎。”
屋内沉默片刻,竟然是那渔夫帽最先开口:“所有人都会死?”
“所有人。”陈亮点头,又补充,“除了我们,除了雾角镇的原住民。”
余洲来不及为这荒诞的事实感到诧异,姜笑点头:“没必要等冬天了,我们只剩两天。”
雾角镇的原住民为什么不会死?高塔上为什么藏了一个怪物?为什么晚上不要出门?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匆匆睡觉?为什么会看见海豚生下的人类小孩?这里到底是什么世界?
余洲脑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他一直扮演着所有人之中最弱最不起眼的角色,但现在不能犹豫了。
“我需要船。”他说,“我要出海。”
连姜笑都对“两日”的限期感到紧张,更何况其他人。余洲说出号角声像是呼吸之后,柳英年果然问:“像呼吸又怎么样?”
自己手里的古怪笔记本上有提示,余洲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他谨慎地保管着这个秘密。
“总之,我想去看看。”余洲说。
陈亮和陈意有船,哥哥很犹豫,妹妹倒是慷慨,主动提出要送余洲出海。
海上雾重雨大,余洲没有出海经验,怕是还没看到漩涡就被海水卷走。余洲感激她的提议,三个人合力,很快从屋后的草丛里拖出一艘小木船。
在余洲和姜笑之间,柳英年和渔夫帽都选择按照姜笑的步调走。姜笑决定再去找古老师聊聊天。
姜笑朝余洲伸手:“把你的刀子借给我。”
她说得太自然了,仿佛用刀子去逼问一个老人,在“鸟笼”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界限正在这绵密的雾雨里模糊,余洲不敢问她要用刀子来做什么,只是摇头:“我的不能给你。那个大哥,他也有刀。”
临走时,他还是忍不住多嘴:“不能杀人。”
姜笑一哼:“老手不会在‘鸟笼’里随便杀人。要是杀错了,一切可就完了。”
临行前余洲检查背包里的东西,发现黑色的小瓶子塞在夹层里。
透明的液体中漂浮一条僵死的、像蜥蜴也像蜥蜴般的小东西。余洲原本以为已经把它丢掉了,现在想想那本古怪笔记本,他反倒攥紧了小瓶子。
说不定这是烂成糊状的前男友,给自己留下的宝贵提示?
他正对着亮光观察瓶内东西,陈意问:“那是什么?”
余洲:“我妹妹给我的。”
他终于忍不住了,话语仿佛开闸一样倾泻而出。他告诉兄妹俩,自己也有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孱弱天真,他们相依为命,就像陈亮和陈意。
陈意把瓶子还给余洲:“你很想她。”
余洲顺手放进衣兜:“海上那‘怪地方’说不定就藏着驱散雾气的办法。我恨不得现在就走,回到我妹妹身边。”
陈意点点头:“我们出发吧,早去早回。”
俩人都是划船出海的好手,不需要余洲帮忙,很快把一切准备停当。
跨上船的时候,余洲看见樊醒站在码头的石阶上看自己。想到这人救过自己几次,虽然性格古怪又黏糊,但至少不是个坏人。
“你和我一起去吗?”余洲大喊。
樊醒摇头:“我怕水。”
余洲朝他挥手告别。樊醒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余洲,漂亮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阴沉而平静。海风吹动他灰白色斗篷外套上的系绳,他如同一个苍白的、张牙舞爪的影子。
陈意见过海面上的漩涡,极大一片,危险而深邃。雾角镇的人出海总会绕过它,传说一旦靠近,就会有东西从里头窜出来,把人和船一起捏碎。
余洲问:“有多大?”
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近了。
陈亮回答:“比雾角镇还要大。”
雾被船只撕裂,从船头分开,像沉重的纱幔。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出现在余洲眼前。
漩涡是海洋的缺口。它比余洲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景象都更令人惊奇: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的黑色漏斗插在海水之中,小船在洋面上飘摇,陈亮和陈意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小船不被激涌的海水带入海涡里。
雾角镇黑色的雾气从这个海涡中生成,浓而浊的黑雾从望不到底的黑色水穴深处喷泉一样扬起,窜入灰白天空。它们凝聚、分散,如有形的流水,淌向雾角镇。
陈亮不肯再靠近,余洲只得尽力把身体探出船舷。
他吓了一大跳——蓝得近乎黑的海水里隐隐约约飘动无数白色的影子,像头颅一样随水流晃动。
“那些是……”余洲想回头问身后的陈意,忽然被人从后方按住了脑袋。
天地瞬间倒转,有人压着他的后脑勺,扯下了背包。余洲失去平衡,翻过船舷落入水中。
余洲小时候偷鸡摸狗,被人追得狠了就跳进河里,扮作落水挣扎。
孩子瘦弱凄惨,往往是追他的人下水救他,救上来之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倒会苦口婆心,劝他学好。
一来二往,三番四次,余洲学会了游泳。
但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推过下水。
余洲好不容易在海面上探出脑袋。小船上陈亮不停划桨,抵抗水流的力量。他大声冲陈意说着什么,陈意跪在船头,朝黑色的漩涡不停磕头。
余洲顾不上思忖,周围茫茫大海,他正随着漩涡的力量不断挣扎,只有回到小船上才有一线生机。他拼了命地划动,终于在水下看到了小船船底和木桨。
一把抓住木桨,余洲从水里猛地一窜,双手抓住了船舷。
船上的陈亮和陈意大吃一惊。就在余洲翻身上船的瞬间,一把木桨忽然挥来——他无处可躲,木桨狠狠拍在他的头顶。
一缕鲜血从余洲鼻腔中涌出,散在水里。
他松开了船舷。海水涌入他鼻腔和肺部,漩涡把他卷进海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