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浓雾号角(3)

余洲放下了刀。

如果现在死去可以回到久久身边,他不会有丝毫犹豫。但他并不信任柳英年。

这儿的所有人,余洲都不信任。

“好危险啊。”

说话声才刚起,余洲手中一空:小刀被夺走了。

余洲没回头,光听声音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虽然实在不乐意搭理,但那青年比牛皮糖还要黏糊。

“你信他的话?”青年一边说,一边把锐利的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手腕有纹路清晰的纹身,刀刃压陷皮肤。

余洲死死盯着那把刀。

他心里也期待着,自己能得到柳英年那个问题的答案。

青年没有继续,刀锋一转,在木头栏杆上刻下两个字:樊醒。

余洲默念两遍,忽然用温和无害的口吻问:“为什么你这么冷静?你不想回去吗?”他尽量真诚地看樊醒,眼睛里全是好奇。

樊醒捏他脸:“我的乖乖,这儿不是挺有趣的么?”

余洲躲开他的手,有点装不下去,语气生硬:“没人会觉得这里有趣。”

樊醒笑笑,把刀子还给他:“不想回去的又不止我一个。”

余洲收好小刀。此时樊醒忽然又问:“你怎么还随身带个日记本?”

余洲想起背包里那古怪的本子,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儿的时候,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樊醒看到了日记本,那柳英年是不是也看到了小刀?余洲有点儿悚然,看向柳英年。柳英年正跟那壮硕大汉说话,仍用饼干当由头。

余洲霎时间明白了柳英年跟自己聊天的原因。第一次进入“鸟笼”的柳英年有自己的目的,他用余洲做测试:人在“鸟笼”中死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为什么柳英年会找上自己?余洲低头看自己的衣着打扮。衣服太朴素,鞋子旧得看不出颜色,年纪跟柳英年差不多,看起来像是没什么钱的普通学生。

背包里还有小姑娘的外套、袜子和头绳头花,可见是一个内心变态又没什么钱的普通学生。

……我是这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吗?

余洲懂了。

“你那本子上写了什么?”樊醒的问题把余洲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日记吗?什么人现在还写日记啊?”

在候车亭的最后一刻,自己曾在这本打不开的本子上看到过一些字。余洲抓紧了背包:他想不起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写日记就是为了给人看。”樊醒伸手,“来,让我看看。”

余洲:“……”

他真的不想惹人注意,也不想跟人起冲突。

但,他又真的很想往樊醒脸上砸一拳。

权衡利弊之后,余洲最终只是在自己背后悄悄竖起中指。

夜晚来临,雾角镇镇民早早回家休息,镇上唯一能容纳这些外来者的地方,只有高塔。

高塔结构古怪,仅一扇进出的门,没有往上的楼梯也没有窗户,内部很窄,头顶空间完全被砖块封死。

进入镇子的有六个人,但留在塔里的只有五个。余洲走进高塔前,看见队伍里一个戴灰蓝色渔夫帽的男人坐在对面的篱笆边,显然不准备和他们一起休息。那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男人,不说话,不跟任何人有接触,余洲本想招呼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柳英年不知跟谁借来蜡烛,点亮两根黏在地上。余洲这一整天又惊又累,抱着背包坐在角落,一会儿想久久,一会儿担忧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头顶砖墙上似乎有什么古怪声音,让人心神不宁。

柳英年和姜笑正在说话,樊醒也在凑热闹。

他不知说了什么,柳英年竟然笑得前仰后合,连姜笑都勾了勾唇角。余洲自小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此时看呆了,心里隐隐生出妒忌:长袖善舞的帅哥,真是人类之敌。

趁没人注意,余洲悄悄翻开笔记本。空白扉页上写着“深渊手记”四字,有点儿潦草,但字迹漂亮。翻遍全本,有字迹的除了扉页,只有第一页:

【恶兽停止呼吸时,梦便醒了。】

莫名其妙的一行字,旁边是一张简笔画,画的似乎是雾角镇全景:一个大圆中央有钉子般的建筑,圆形外有一团小小的黑色旋风。

自己当时看到的是这些字迹吗?余洲不能肯定。

樊醒不知何时溜到他身边,余洲迅速合起手记。

“我都看到了。”樊醒说,“你是文艺青年啊,还写诗画画。”

余洲:“别骂人。”

他起身躲开,樊醒抓住他背包带子:“怎么?怕我?”

余洲立刻很温顺地笑:“……没有,我尿急。”

樊醒:“巧啊,我也是。一起?”

余洲坐回来:“算了。”

高塔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头探头探脑走进来,自称是守塔人古老师。

“你们也看到了,雾角镇小,粮食不多,最近雾大,渔民没法出海,愈发的艰难了。”古老师说,“我知道外面危险,留你们在雾角镇,没有问题,但你们能帮我们一个忙么?”

姜笑立刻回答:“可以,您说。”

古老师:“驱散这些浓雾吧。”

所有人都看向姜笑。姜笑问:“有方法,或者有什么工具吗?”

古老师答非所问:“若是真能驱雾,我知道一个安全离开这里的密道。”

他捶着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道:“休息吧,晚上别出门了。”

众人在塔内面面相觑。

“驱散浓雾?这个就是‘鸟笼’的谜题?可是怎么驱散?这可是雾!”柳英年问姜笑,“你见过这种情况吗?”

姜笑:“没见过。”

周围气氛为之一颓。

姜笑本人倒是不失落:“我们明天再探一探雾角镇,线索一定就藏在镇子里。”

在凝滞的气氛里,余洲抬手指向上方,鼓足勇气开口:“我看到这座塔顶上,有个大风车。”

第二天,众人被雾角镇的鸡鸣惊醒。

姜笑原本独自占据一个角落,樊醒不知何时蹭过去,靠着她肩膀熟睡。姜笑气得脸白,揪住樊醒的衣领:“你怎么睡我身边?”

樊醒:“我觉得和你睡一块儿比较安全。”

姜笑:“你他妈是男人吗!”

樊醒跟着她起身:“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需要安全感?”

余洲揉着自己的脸。昨夜他说出塔顶风车的存在后,大汉、樊醒和柳英年都想出门察看。但姜笑劝阻了他们:古老师临走时强调晚上不出门,说明夜间雾角镇会有异常事态,对这类提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姜笑的每一次行动,都让他们摆脱危机,或者获得新信息,众人完全信任她,便听从了她的话。

本以为会是一夜无眠,不料太累太困,还没等两根蜡烛烧完,余洲就已经睡过去了。

他一边起身一边揉脸,忽然想起昨夜不肯进塔休息的那个男人。走出高塔,余洲第一眼就看见,那戴着渔夫帽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仰头望向高塔顶端。

他竟还活着。

高塔深入云层,随着风的流动,那淹没在高空浓雾里的巨大风车发出吱嘎之声,缓缓转动。虽然不足以吹散浓雾,但至少能让人隐约看出它的轮廓。

风车似乎就是正确答案。

“你们要上去吗?”古老师牵着两条狗走来,“这个塔,走不上去的。”

他说一句就喘一口气,腰弯得像一个虾子。两条黄狗目露凶光,狠瞪面前的六个人。

姜笑问:“上面的风车怎么启动?”

老头一愣:“启动?”

姜笑静静看那老头。一会儿之后,老头反应过来了:“啊……启动。启动风车的杆子,就在塔顶。”

他告诉众人,很多年前,塔外曾有铁梯。但自从浓雾侵蚀了雾角镇,铁梯渐渐锈蚀,某一天突然断裂掉落,之后就再也没有能上塔的东西了。

得到了一点儿提示,众人振奋。

那大汉挽起袖子,当先走到塔下。塔上有一些突出的石块,还有铁梯断裂时留下的痕迹。大汉二话不说,抓住石块开始攀爬。

柳英年吓得大叫:“不行!爬不上去的!”

“我练徒手攀岩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大汉冷笑。

他果然是老手,攀爬极有章法,眼看着爬得越来越高。

余洲这时察觉,塔外的石块安置得很有玄机:它们之所以出现在这座塔上,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攀爬。

身边有人递来一块饼干:“吃吗?”

余洲看一眼那葡萄干夹心饼,又顺着那手看向樊醒。樊醒正嚼着一块饼,热情地招呼余洲:“这口味不错,柳英年对吃的肯定有研究。”

见余洲没反应,樊醒吃完嘴里那块,把这一块也嚼了。他像是在看戏,乐滋滋地给徒手攀塔的大汉鼓掌:“漂亮!”

站在樊醒身边,余洲觉得好累。

头顶忽然掠过破空之声,余洲还没抬起头,柳英年的惊叫吓了他一跳。

遮蔽高塔顶端的浓雾中,那影影绰绰的风车影子忽然扭动变形,紧接着两只胖乎乎的大手从雾中探出。

没有片刻停顿和犹豫,大手像拍蚊子一样,朝爬塔大汉扇去。

余洲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巨响,有物体纷纷落地。

大汉被拍碎了。

大手还未消失,它们长长地伸到地面,抓起大汉尚算完整的身躯,飞快缩回去,消失在高塔顶端。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姜笑咬碎了她的棒棒糖,最咋呼的柳英年也僵在当场。

只有那牵狗的老者慢吞吞走过来。他像处理垃圾一样,捡起残肢扔给身后的黄狗。黄狗吃得吧唧作响,满嘴血肉碎末。

柳英年捂着嘴巴冲到一旁呕吐。余洲忽然想起自己在高塔内部听到的声音。

他跑进高塔,静静站着。头顶是砖块砌成的天花板,此时一种声音从上方传来,清晰无比。

撕咬,咀嚼,吞咽。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从砖块缝隙里滴落的血线,在余洲脚边形成无数细小的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