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你就会放了我舅舅吗?”叶渃往前一步,看着重重台阶底下的谢雪斐。
他曾经是她觉得最骄傲的存在,而今,他手中的屠刀,却对上了她。
而自己那风光了半生的舅舅,此刻容颜狼狈,一身军服凌乱破碎,被他的人押着,如同丧家之犬。
“你过来,我便不杀他。”谢雪斐轻描淡写地重复道。意思已经很明显。
而今他才是那个拿着生杀大权的王者,无论是说话的气势,还是望着她的眼神,都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忒,你这个乱臣贼子!”
“渃渃,莫要听他的!我们大周的子民,便是战死,也不会屈服一个齐人一”
带着如铁一般摩擦的锋锐声音戛然而止。
离墨手中锋利剑,更近他的脖子。
上官云这话,看起来是呵斥他,实际上是在挑拨离间。如今谢雪斐的兵,皆是大周人,齐人前些年也时常跟边境起冲突,他是想利用将士们对家国的感情,分裂谢雪斐的势力。
然而,无论是他身后的人,还是围在叶渃身后的徐年,皆是无动于衷。
他们或忠诚于谢雪斐,或欲要从谢雪斐身上谋前程。
天地缄默了片刻。
天上飘起了雪。
叶渃望向那抵在舅舅脖间,已经划出一道嫣红血痕的剑,轻抿没有血色的唇,很轻地笑了一下。
而后,逶迤的宫装,裙摆缓缓曳动,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白玉阶,往谢雪斐的方向而去。
而他,立在台阶下边,静等着她,一步步走下来。狭长细眸静静地看着她,如玉一般的面容,轮廓带些些许锐利感。
她救了他,却失去了所有。
他背叛她,却获得了一切。
叶渃却不能说世道不公,一切,只因为她太蠢。
七级台阶,叶渃走的步步艰难,仿佛走向刑场一般,甚至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走到第八级时,脚下一个踉跄,便往下栽去。
盈绿一慌,连忙去扶。可有人已经更快,伸手一拉,便把她拽在怀里,片刻之后,落在平地上,修长的玉手,搭在叶渃的纤腰之上,周遭,皆是属于谢雪斐的味道。
不是龙涎香的味道,而是淡淡的,好闻的松香。
谢雪斐未登帝位之时,身上便是这个味道。
松香萦绕,叶渃不知不觉,思绪竟然飘到了他们与叶允打仗的时候。那时候谢雪斐领军在外,而她,独自一人在后方。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叶允身旁亦有几个可堪大用的能将,趁谢雪斐离开,他们便想抓她来威胁谢雪斐。当时她被人围困,从马上坠落之时,也是谢雪斐,护她周全。
叶渃一下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揪着他衣角的她连忙松开。
而谢雪斐,在她站稳之后,也在瞬间,松开了她,对身后的人吩咐道:“送公主回凤彩宫。”
叶渃眼前如含雾,茫然四顾,周遭黑压压的人头,皆是谢雪斐的人。她如笼中鸟,逃无可逃。
眼前一黑,叶渃便晕厥过去。
“公主是因为激动过度才导致的昏厥,孩子没有大碍,喝点安胎药便好。”略带沧桑感的浑厚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太医院院首明则的声音。
可叶渃,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
她以为这是少年时候,父皇还在的时候,想要睁开眼睛,对着父皇撒娇耍赖。
父皇并不算是明君,但是也不是什么很昏庸的君主。在位时,虽然平时爱奢侈了一些,但还算是勤政的。可是皇爷爷在世时,实在是留下了许多的烂摊子。加上父皇,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叶渃又想起一事,前段时日南边刚发了大水。叶渃听说灾银并没有到百姓手里,可父皇不信,觉得天下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叶渃便亲自出宫,南下一探究竟。回来时,她搜了许多那渭城刺史的罪状,可没来及禀报父皇。她便病倒了。
也想越焦急,越焦急她越想醒来。可是越想醒来,反而越被困在黑暗中。
最后索性懒得挣扎了。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她反而徐徐睁开了眼。
可眼前昏暗的宫殿,却不是她当初住的彩云殿,而是凤彩宫。
很多的记忆,从脑海之中,呼啸而过。
很快叶渃便想起来,她嫁了人。
父皇没了。
大周的皇位,也因为她的愚蠢,落入他人手中。
叶渃坐了起来。
长发垂在两侧,她轻撩开耳边碎发,便见到着一身黑袍的谢雪斐,走了进来。
他身着寻常常服,长发用高簪绾起,肤色白净,面容秀雅,模样看起来,只是一个极为漂亮的精致少年一般。
叶渃曾经爱极他身上的少年气。
可这会儿,这人由远及近,在她眼前展露的模样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她越来越害怕。
是那种由心底而发的恐惧。
她甚至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对付她。
叶渃恐惧地往床里边缩。
谢雪斐见她这般模样,神色倒是没有多大变化,走到床边,便坐了下来,对侯在一旁的宫女道:“把药端进来。”
宫女垂着头退了出去,没多大一会儿,便把药端了进来。
药还没有端到自己面前,苦涩的味道已经传了过来。叶渃猜不透他碗里到底放的什么东西,更加恐惧后退。
谢雪斐似是看到她害怕,手里拿着碗,便柔和地道:“是安胎药。”
“你……”叶渃死死盯着他。
只觉得他如今温和的态度,实在是过于诡异。
“你又想如何折磨我?”那一两年多的欺骗,于如今的叶渃而言,便是一场折磨。
是偶尔午夜梦回,能让她浑身发冷的存在。
谢雪斐道:“我不折磨你,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年后便举行封后大典,只要你不再胡来,日后你依旧是我的皇后。”
说着,把手中的药碗推到她面前。
谢雪斐的声音并没有波澜,仿佛让她当皇后,是多大的恩赐一样。
叶渃被气到,抢过他手中的药碗,就往床外丢:“谢雪斐,你现在很得意是不是?利用我拿到这一切,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告诉你!这药我不会喝!孩子我也不要了!有本事你杀了我!”尖锐的声音,与药碗碎裂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有本事……”叶渃的话顿住。
愣愣地看着手指捏着她下巴,面容近在迟尺的谢雪斐。只见他眯着眼眸,眼神危险地警告她:“渃渃,这话,你还是莫要再说。”
“若不然,到时候,陪葬的,可不仅仅是你舅舅。”他眼神,渐渐阴鸷。
谢雪斐并没有太过用力,但所用力道,已经能够让叶渃感受到疼痛了。
说完这句话后,谢雪斐便松开她的下巴,拂袖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停下,浅声吩咐门口的人几句话之后,这才离开。
床内剩下叶渃一人,她缓缓的,抱住了膝盖。眼眶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眼泪。
宫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抬头时,飞快地看了一眼穿里边着粉色寝衣的叶渃,又飞快地低下头。匆忙而训练有素地把碎瓷片捡起来,而后飞速离开。生怕被这殿内压抑气氛给波及。
殿里又剩下叶渃一个人。
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而叶渃,低头看着绣着鸳鸯的锦被,呆愣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旷的大殿中,又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声,跟寻常宫女低不可闻的声音,不仅不一样,还带着熟悉感。
叶渃抬眸。
便见到盈绿小跑进来,神色满是担忧:“公主,您可有事?”
是盈绿。
叶渃声音微不可闻地轻舒了一口气,摇了下头:“无碍。”
“他顾虑着肚子里的孩子,没把我怎么样。”
盈绿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们可是有为难你?”盈绿又听到叶渃问道。她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没什么精神,脸上也没有什么精神。
盈绿道:“不曾。奴婢只是被带到了侧殿,公主醒之后,驸马就让人过来瞧公主了。”
叶渃轻“嗯”了一声,而后,纤长浓密如小刷子一般的长睫,便垂了下来。
盈绿想了一下,不由开口:“公主,奴婢觉得,驸马对您,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叶渃抬眸,一双静眸瞧着她。盈绿被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震慑到,不敢继续往下说。
“你先出去吧。”叶渃没想到盈绿竟然帮谢雪斐说话,心中有些不快。眉眼间也略带不悦。
盈绿有些想掌自己的嘴。明知道公主不喜欢驸马,还要帮他说话。
她连忙跪下:“出去吧。”
叶渃不喜她下跪,不再看她,仍旧执意道:“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门外宫女这时候又端了药进来,把药端到床边时,年纪十五六,看起来极为青涩的宫女出声道:“公主,这是安胎药,皇上吩咐您务必喝下去。”
盈绿手指轻颤,看着身旁那一碗药味浓厚的药,不敢轻易喂叶渃。
生怕这里头,不是安胎药,而是毒药。
望着立在一旁端着药的宫女,叶渃一下子明白了谢雪斐让盈绿进来的目的,不过是想让盈绿伺候她喝完。
不想让盈绿为难,便取过宫女面前漆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后,把药碗丢了回去。
“我喝完了?满意了?”
小宫女吓得战战兢兢,端着漆盘的手,也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