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十三、解药

三十三、

贺云樱一惊,本能循声望去。

只见霍宁玉站在房门口,面色苍白,但?面上又愤怒又失望。

萧熠一身刺金团蟒公服,头戴紫金冠,看着是从宫里刚回来的?打扮,但?刚刚挨了一记耳光,向右转了脸。

从贺云樱所?站的?位置,一时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是从背影能看出?,他这些日子里愈加清瘦了不少。

“你当初在华阳是如何说的??你现在与你父亲当年有什么差别?!”霍宁玉厉声质问道。

一眼扫到?贺云樱进了院子,眼光中亦有失望:“樱樱,你先前与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母亲。”萧熠立时撩袍跪在母亲跟前,“与妹妹并不相干。是我叫人与蒋际鸿套了说辞,妹妹也是被瞒着的?。”

贺云樱完全不知霍宁玉与萧熠先前说了什么,但?她的?确面对义母问心有愧,一时不由语塞:“我……”

“云樱,你先回去,”萧熠沉声截口,直接打断她,“我与母亲有话说。”

“我与你没有话说。”霍宁玉显然怒气?未消,“出?去!”

言罢自?己先拂袖转身,往内里进去,竹枝等丫鬟连忙战战兢兢地向前相扶。

萧熠跪在廊下,一时并没有起身。

贺云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房门前。

她转头看了一眼跪着的?萧熠,从正面能看出?消瘦的?程度更加明显。

但?玉白俊秀的?面容上精神还不错,先前那层隐隐的?青色已?经彻底不见,只是多少有些疲惫之?态。

颊上的?指掌印痕犹在,且微微泛红,可见刚才霍宁玉是气?恨到?了极处,只怕是用了全力的?。

他抬头与她相望,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贺云樱居然会了意,他是叫她不要说实话。

她并不想与他继续绑在同?一条船上,但?刚才看着霍宁玉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好,实在不能让义母更加动气?了。

“母亲。”贺云樱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往东暖阁过去。

霍宁玉坐在窗边坐榻上,眼眶泛着红,呼吸之?间已?有泪意。

但?见到?贺云樱,还是放柔了声音:“刚才吓着你了罢?我是与你兄长生气?,不关你的?事。”

贺云樱上前握了霍宁玉的?手,又去轻轻抚着义母的?背为?她顺气?:“母亲,您先别?动气?,这是怎么了?兄长好容易回来……”

霍宁玉阖了眼帘,泪珠直接滑落。

贺云樱此时是真?的?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义母这样动气?甚至伤心。

即便是得知了先前萧熠中毒而?非出?京办差,也不应该动这么大的?肝火。

更不要说先前萧熠还中了那样的?毒。

“母亲?”贺云樱拿帕子轻轻给霍宁玉擦了擦眼泪,又等了片刻,再?次轻声探问。

霍宁玉深深呼吸了一回,才重新睁开眼睛,提了几件往事。

她说得很简略,但?贺云樱很快便明白了义母的?心结所?在,一时反而?越发不知如何劝解。

简单地说,当年霍宁玉离开靖川王府,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与老靖川王于“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始终争执不休。

霍家是将门出?身,水陆战皆通,用兵之?道虽然诡谲多变,但?家族门风却很严谨正派。

所?以?霍宁玉一直不喜丈夫操弄权术的?手段,认为?既非身为?人臣的?忠敬本分,又有违圣人教?训的?君子之?道。

偏偏萧熠自?小便绝顶聪明,不知读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对于观察人心玩弄手段之?事,更是触类旁通,青出?于蓝。

八年前霍宁玉狠心抛夫弃子,便是因着亲眼看着自?己刚满十二岁的?儿子与丈夫联手,在宫宴之?中一唱一和,逼得覃太傅告老还乡,仁郡王自?请降爵。

靖川王府的?荣华富贵越是煊赫不尽,她越觉得自?己深陷泥淖脏污,这才索性假死脱身。

“当日在华阳,他自?己说,他……”霍宁玉又提起自?己这些回京前的?事情,却说不下去,眼泪再?次滚滚而?落,全是失望。

“母亲不要太难过了,您想想素娘子的?话,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贺云樱还是不确定霍宁玉对于萧熠在这次宫变中的?手段知晓了几分,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含糊安慰,“再?者,兄长或许也有难处……”

“他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难处非要用这些鬼蜮伎俩?”霍宁玉回手抹了自?己的?眼泪,“叫他走,我不要看见他。”

贺云樱看着霍宁玉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义母的?身体。

想了想,还是到?门外去低声劝萧熠:“母亲正在气?头上,要不,兄长还是先回去?”

刚才霍宁玉与贺云樱在里头说话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算太短了,萧熠刚刚解毒不久,身体并没有真?的?完全恢复,跪了这半日,已?经膝头腰腿,无处不痛。

他咬牙撑了膝盖想要起身,竟然一下没起来,便向前扑跌。

贺云樱站得近,本能地伸手去扶,萧熠几乎扑在她身上。

“多谢。”萧熠勉强站稳,随即自?己退后了半步。

撑了他这一把,贺云樱越发能感觉到?他这次中毒带来的?消瘦,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点:“兄长回去休息罢。等母亲心绪好些再?过来。素娘子说过,母亲不能心绪太过激烈。”

萧熠垂目片时,随即唇边浮起浅淡苦笑?,拱手一礼:“请多陪母亲坐坐罢。辛苦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贺云樱心中叹了口气?,又回去霍宁玉房中,陪她说话。

含蓄地探问了几句,才知是霍宁玉心中终究还是疑惑,虽然得了贺云樱的?安慰,还是亲自?写信去问了荀先生,又叫竹叶悄悄去外头打听。

虽然并无蒋际鸿那样直接消息,可霍宁玉毕竟也是做了多年靖川王妃的?,不喜权术并非不懂权术,很快就猜出?萧熠居中做局。

所?以?等到?萧熠进门问安,劈头便直接问了。

霍宁玉并不在意萧熠具体在做什么局,她只是恨为?什么他当初在华阳,信誓旦旦保证不会重蹈先父覆辙,转眼却又搞这些阴狠手段。

贺云樱只能垂目听着,这次她连一句“兄长或许有考量”之?类的?场面话都?说不出?。

救驾或是旁的?算计不提,逼出?鹤青解药之?事,总还是与她有关的?。

“哎,这些事其实我不想提的?。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扰。”霍宁玉终于止了眼泪,面上也有些疲惫之?色,又叹息着拍了拍贺云樱的?手。

“母亲不要想太多了,您还是应该多休息。”贺云樱从竹枝手里接了安神汤,服侍霍宁玉喝了,又扶她到?床上补眠。一直看着义母呼吸渐渐平稳入眠,才退了出?去。

从慈晖堂院子里出?来回如意轩,一路沿着甬道向西再?转个弯,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贺云樱因着已?经十分熟悉,便也不太留意看路,走着有些出?神,想着霍宁玉的?话、萧熠的?算计等等。

结果就因为?太出?神了,到?了转弯处便全然没注意到?有人站在那里,直接撞到?了对方身上。

“对不住!”贺云樱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

然而?站稳抬眼,才发现竟是萧熠。

他并没有更衣,还是刚才的?月白刺金公服,面上的?疲惫之?色亦更明显了些。

“兄长这是,一直站在这里?”贺云樱讶然,“怎么不去休息呢?”

“倒也没有很累。”萧熠随口应道,“听说妹妹预备开一个书斋?我倒是有些旧书,妹妹可否愿意寄卖?”

没有很累?

贺云樱看着他的?眼睛与脸色,这话简直比“中了鹤青也不会很疼”还假。

且提到?旧书,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晚与他对峙的?六角书楼,萧熠显然是想与她到?那里去说话。

“那要看是什么书了。”贺云樱不置可否地跟着他一同?往前走。

她心知萧熠是关切霍宁玉的?情况,而?她刚好也想问萧熠有关宫变的?后续。

很快,二人便并肩到?了那六角书楼。

这是贺云樱第一次在白日过来,这才看清这书楼是三面环水,风景很是怡人。

内里已?经收拾齐整,较之?前次的?书架与书卷都?增添了两倍有余,一侧设有临窗吃茶的?方几与圆凳。

“兄长有什么想问,便请直言吧。”进了书楼二人相对,贺云樱也懒得绕圈子。

“母亲会再?次离京么?”萧熠亲手煮水烹茶,随口问道。

贺云樱微微一怔,但?下一刻便有些明白了。萧熠这是害怕被母亲再?次舍弃?

“大约不会。”她想了想,唇角微扬,“母亲便是离了京城,也难免再?次被你找到?。天下何处是清净呢。”

金黄明亮的?茶汤倾入白瓷茶盏,瞬时满室生香。萧熠将茶盏推到?贺云樱跟前,语气?亦似平常:“那你呢?”

不知是否因着刚刚解毒的?疲惫虚弱,还是因为?被母亲这样责备伤心,贺云樱莫名地感受到?了他隐隐的?脆弱与殷切。

他在问她,然而?听上去却又像是在求她。

“宫里的?情形怎么样?”贺云樱沉了几息,直接转了话题,“蒋际鸿说陛下封了昭阳殿,昭国公府到?现在还没有大办丧仪。璋国公等人也都?解毒了么?”

“山水轮转,古话诚不我欺。”萧熠拿起自?己跟前的?茶盏抿了抿,唇角微微浮起笑?意。

贺云樱顺着想了想:“怎么说?我记得先前昭阳殿确实宫变之?后有一阵子重得圣意,璋国公府也一时荣耀,不过……”

“我是说,从前你想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提政事,现在却反过来了。”萧熠接了话,仍旧是带着极浅的?笑?意,专注地望着她。

她年少的?面容明艳而?润泽,既有青春的?元气?纯净,又有沉年的?气?韵妍丽,芙蓉泣露,牡丹含芳,尽皆不及。

“咳。”贺云樱错开了他的?灼灼目光,干咳了一声,“前尘多说无益,兄长还是说眼下罢。”

“这是你喜欢的?莲心龙井。安逸侯的?下属刚送进京城的?,不尝尝么?”萧熠淡淡道,“吃一口茶,再?说宫里的?事。”

刚才萧熠不提,贺云樱自?己还没觉得。

此刻他说了,她也想起先前在蘅园的?时候,她经常亲手做了汤羹拿去书房,或是萧熠到?她房里,先哄他吃些东西再?说政务。

但?这实在是小事中的?小事,并不值得如何计较。

贺云樱索性拿起茶盏抿了抿。

茶汤入口,唇齿皆香,她不由赞了一句:“好茶。”放下茶盏前,又喝了两口。

“皇后禁足。”萧熠不等她再?次追问,便主?动解释了宫中之?事,“昭阳殿七品以?上的?宫人,绞杀。二皇子与三皇子同?罪,不入皇陵。今次中毒之?人,除了皇后外皆已?解毒。璋国公在拟请罪降爵的?本章了。”

贺云樱心中一跳,虽然她也想过皇后可能是下毒幕后之?人,禁足问罪皆不稀奇。

但?萧熠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让窦皇后死于鹤青。

“解药我叫人放在昭阳殿了,就看皇后有没有本事自?己找到?。”萧熠淡淡补道,“暂时压制毒性的?汤药,会有人每天送过去。皇后凤体强健的?话,也能找上两三个月。找不找得到?,就是命了。”

“陛下不介意么?”贺云樱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口问道。

她知道什么是君子之?仁,圣人之?道,所?以?她更清楚地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萧熠唇角一勾:“陛下自?己挨了大半月鹤青之?苦,没有将皇后直接凌迟,已?是天恩浩荡了。”

“嗯。”贺云樱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如此也算是给前世之?事做了一个小小的?了结。至于宫变的?细节,或是朝局随此而?来的?变化,贺云樱并不想问了。

“那兄长多休息罢。”她转身就要向外走。

“云樱。”萧熠却上前拉住她,“前次非要拉你过来,是我失礼了。今日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有些事,我……”

贺云樱看了他一眼:“那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