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重见

四、

月色如水,白衣似霜。

贺云樱万万不曾料到,萧熠会这样突然出现在蓉园。

安叔连忙主动解释:“小姐,我到了李郎中的医馆,李郎中刚刚回到华阳但实在太过疲累,还扭伤了脚不便出诊。万幸李郎中家里有这位季先生和萧公子做客,季先生是京中来的名医,医术高超,一定能将夫人治好。”

贺云樱这才认出,这位季先生季青原便是三年后太医院医正。

她前世其实见过季青原几回,萧熠甚至还请他到过蘅园。

只不过刚才她一眼看到萧熠,瞬间就没仔细看旁人。

但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了,不管萧熠与季青原为什么出现,来都来了,先救人要紧。

“有劳季先生了。”贺云樱向季青原深深一福,并未再看萧熠,直接转身引着二人往春晖堂过去。

很快到了堂屋门口,不知为什么,萧熠脚步竟有些迟疑。

贺云樱根本没注意,只顾着请季青原去看宁夫人。

宁夫人此时的咳喘略有平复,但人已经开始发烧,神志昏昏沉沉,季青原牵了她的左右手各诊两次,随即沉吟不语。

贺云樱站在旁边,很有些紧张地看着季青原的脸色。

她真的怕季青原说出什么无力回天的话来。

好容易重生一回,她不想再孤零零的了。

但季青原沉默了片时,再次伸手去切脉。

一探二探三探,贺云樱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

这次切脉完了,季青原直接从药箱里取了金针出来,头也不抬:“我先为夫人行针,这方子等下再开。府上可有人参备用?”

“有的。剑兰!”贺云樱转头就要去吩咐剑兰开库房拿药材,谁知萧熠居然就站在她身后两步之处。

贺云樱刚才只顾关切宁夫人病情与季青原的脸色,并没有注意,这样忽然一转身,险些迎面撞进萧熠怀里。

贺云樱吓了一跳,心头不由生出三分薄怒。

先错身绕开,去吩咐了剑兰月露等人拿药材、预备风炉银吊子等着熬药,还有笔墨纸砚预备给季青原开方子等等杂事。

随后才忍不住回头向萧熠轻声开口:“这位公子,您既与纪先生同行,便是贵客,还请到外头吃茶罢。”

萧熠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跟着进了病人的内室有什么不妥,但见贺云樱开口,还是礼貌地微微颔首:“也好。”

他的声音有点微微的干涩,不似平时那样清越而低沉。

但这极短的两个字里,贺云樱还是听出点意味。

萧熠并不是会轻易浪费时间的人,更不是一个随和或矜持的人。

口中应是应了,他心里却是仍旧关切着眼前病人的。

但萧熠会与宁夫人有什么关系呢。贺云樱引着萧熠到了堂屋坐下,吩咐人上茶的同时,再次飞快推算一回。

她记得萧熠的母亲早在八年前就过世了,是定远将军府的长女,名叫霍宁玉。牌位供奉在靖川王府祠堂里,但每年萧熠都会去天音寺的五云塔里单独祭祀。

霍家本是镇守西北的将门,就算有些亲戚也都在京中或郴州与凉州。至于萧氏一族本家,除了京中便是在淮州与蜀地。

想到这里,贺云樱心头忽然一跳。

宁夫人本来就不是华阳人,且来到华阳之后寄居金谷寺,几乎就是要斩断尘缘,那定然是先前在其他地方有过不如意的前尘。

难道宁夫人与萧熠已故的生母有什么关系?譬如与老靖川王妃过世有什么内情牵扯?

她这里还在盘算着,剑兰已经将两盏清茶送了上来。

“公子请。”刚才照面匆忙,其实都没有机会正式见礼,唯有安叔匆匆提了一嘴季先生与萧公子同行,贺云樱便当做没留意,此刻也是客气而敷衍地让了茶。

“多谢。”还是两个字。

萧熠目光低垂,昳丽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似乎很是礼貌,进退言语之间客随主便,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然而当真细思,却连侍立在旁边的剑兰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位俊美至极的萧公子并不是郎中,却跟着季先生一起上门看病人,本身已经很奇怪了。

尤其此刻已经月上中天,这样晚了直接到春晖堂这样的女眷后宅,他居然没有一丝一毫觉得叨扰或者不好意思,也没有为自己解释几句的意思。

还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坐下吃茶,比贺云樱这个主人更像是在等季先生诊断的宁夫人亲眷。

贺云樱也不想说话,萧熠本就有在外头行走办事的化名,虚应场面不过就是随口几句假话的事而已。

更何况,天下还有谁比前世的她更傻,对他的假话那样深信不疑呢。

蘅园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下头的人如何奉承可以不提,外头的人如何议论也可不计。

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萧某人,他自己的金口玉言,风月之间的那些轻声浅笑,温热呼吸中的低语呢喃。

她怎么就全都当真了呢,还真的就那样继续地一味沉沦至死。

如今重生再见,她并不想再听见萧熠说什么。

一句也不必了。

“咳咳。”

寝阁里传来了宁夫人的几声咳嗽,贺云樱立刻起身想过去看看,但守在门口的竹叶先摆了摆手,示意宁夫人还是没有醒,季青原的行针也没有结束。

贺云樱便停了步子。但也没有归座,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动。

因为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不必回头,她也知道萧熠的目光大约是落在了她身上,上下逡巡打量着。

那感觉便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没有猜错。

身后也就一步之遥,萧熠的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向了她的身影。

也是一身白衣。

洁白轻软的素绫长衣,腰间一条浅淡玉色的丝绦,这样极其简单的衣衫,便勾勒出纤秾合度的玲珑身形。

她的发辫仍是少女常梳的近香髻,大约是晚间突然遇到义母病发,慌乱忙碌之间,鬓边耳盘便都有些零星碎发微微松散,发间只有一枚白玉短簪并两朵小小的素绢花,倒显得格外柔软可爱。

他知道贺云樱这时候还在孝期的最后几日,但眼前这样柔美而清素,好像一枝玉兰花一样的贺云樱,还是与他记忆里蘅园的那一抹身影相去甚远。

那十年里,她一直是娇艳而明媚的。

因为他喜欢浓茶,烈酒,灿烂盛放的蔷薇,色彩明亮的锦缎,所以她永远都是用他喜欢的方式,服侍在他身边。

此刻这样重见,同样是他不曾想过的。

仿佛十分熟悉,又骤然十分陌生。

母亲仍在病榻,他知道自己不必分心思量过多。

但他到底不是圣人,梦中一再萦绕的身影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一步之外,就是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萧熠的喉头轻轻动了动。

不过,在他斟酌开口之前,寝阁里终于有季青原起身合拢药箱的声音。

堂屋里微妙而凝滞的静默自然也随之结束,贺云樱与萧熠几乎是同时迎了过去:“季先生,夫人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