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殿中处于漩涡中心的三个人并没有立刻宣战。
靖小王爷看向段司钰,平和的道:“段司钰,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段司钰到了这般紧要的关头依然看上去温文尔雅,似乎很好说话的道:“什么?”
靖小王爷神态并不咄咄逼人,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所以才问:“我知道秦淮为何要争这个皇位。但段家作为唯一的异姓王,在南国无论是声望还是地位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何必非要觊觎这个位子,却落得一个背信弃义谋朝篡位的名声呢?”
被提到的六皇子微微挑眉,看上去并不相信靖小王爷真的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却没有开口反驳,只是定定的将目光落在段司钰身上。
段司钰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温和的样子,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微微笑着道:“有时候做一件事,并不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况且,当一个人的言行能够影响到无数人的生死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每件事,都不是仅仅依靠一个人的个人意志而决定并撼动的。”
段氏一族一直以来都野心勃勃。
段父从小给段司钰灌输谋反的思想,在一个人的人格尚未完全建立的懵懂时刻,这已经是段司钰人生中时刻接触并刻在骨子里学到的第一件事。
或许很多人都忘了,他不过是摄政王府一个本该不起眼的庶子。这些年他已经逐渐站稳脚跟,成为整个摄政王府的主心骨,而他身为尊贵嫡子的大哥,却没有掀起任何水花,并不被任何人记住。
在外人看来,段司钰是一个在摄政王府中因为庶子身份不受待见,而时常受欺负冷落长大的边缘人物。摄政王不喜庶子,嫡子长兄更是看不上这位异母胞弟,没人看重他。
但这些都不过是假象。
其实小的时候,段司钰曾经有过些许还算美好的回忆,都是从这位没人记住的大哥身上得到的。
如果说段司钰是拥有撼动紫微星地位的惊才绝艳者,那么他的这位大哥就不过是天上遥远处一个毫不起眼的无名星,既不耀眼,也吸引不了他人的目光。
说不上愚蠢,但是在一个需要有能力者带领整个家族的情况下,他太过平庸。
好在他在父亲眼中尚且老实听话,不算可造之材,至少也不算是朽木不可雕。他还能在拥有才能的段司钰长大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成为护在他身前的靶子和灌给耳目者的迷魂汤。
这就是大哥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摄政王府中,唯一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大哥不是什么老好人,他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对所有人都好,他也没有很善良,至少不到那种对陌生人伸出援手的程度。
他就是很普通,对不关心的人不好也不坏,不会故意去害人或者依仗身份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来,但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提供帮助,或者有许多莫名其妙无处安放的善意。
大哥不是个坏人,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很“平常”,所以他注定做不了受人瞩目的那种人,也永远不会受到家族的重视。
但他作为大哥,对段司钰真的挺好。
摄政王府里缺少一种叫做人情味的东西,被这样养大的段司钰也不是什么正常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冷眼旁观父亲把叛徒的头割下来。
当时摄政王就是故意在段司钰面前做这样的事,算是一个考验,大概大哥同样岁数的时候也曾面对过。
看到身高不过是个小萝卜头的段司钰眼都不眨,面无表情的样子,摄政王心情大好,并且朝着站在他身边面色有些发白的大哥冷哼了一声。
那时候大哥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做,没有去捂他的眼睛帮他挡住这些本不该看的画面,也没有说些什么劝阻的话。
但那之后的几天,整个摄政王府的人都知道了段司钰小小年纪心性成熟冷漠到不像个孩子,当面都是夸赞崇敬,背地里段司钰曾亲耳听到过下人们不寒而栗的交头接耳,说他是个恶魔。
段司钰没什么感觉,他其实一点也不难过。
但是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挑衅和贬低,让人将那些嚼舌根的人全都打了一顿从摄政王府赶了出去。从那以后,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或是背地里说他一个字,也再没有人将他当成一个孩子。
就是在这样一个段司钰自己都觉着自己不太正常的情况下,大哥却会在跟他说话的时候蹲下来平视着他,用正常应该跟其他同龄人说话时那种哄孩子一样的口气问他,阿钰,你要不要吃糖?
段司钰没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吃了爹肯定不会罚他,但有八成可能会把大哥骂个狗血喷头。
这个人太愚蠢了,这种人在段家是没有用处的。没有价值的人,只会被当成弃子。
段司钰对这个大哥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二公子太聪明了,心也冷,能成大事的。爹一心要栽培他让他带领家族完成他自己做不到又想完成的事儿,利用他又很可笑的有点怕他,把段家的势力都一一交给他的同时又防着他。
段司钰一点也不怀疑,他爹想把摄政王府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力量都交给他,好让他带领段家走到最高处,但又恐惧他会转头把自己杀了。
其实他爹想的一点也没错,段司钰确实想这么干。
原因不为别的,大哥到底还是死了。
这位对他很好却平庸的大哥为了完成父亲的野心,心甘情愿背上骂名做一个恶人,让段司钰藏在他的背后有机会成长到独当一面,并为此替他挡了无数明枪暗箭。
他替他背了骂名,遭了唾弃,挨了暗箭,中了一点一点磨死他的毒,并完美的实现了他在摄政王府的自身价值,在段司钰彻底接手所有势力可以走到台前的时候,死的干脆。
多好的棋子,还没有怨言。
段司钰手上数条人命,踩着无数人的尸身一步步走上来,一点也没有愧疚之心。他或许不是天生血就是冷的,但摄政王那个老东西没教过他什么能站在光里的东西。
没感受过暖意就无所谓四季寒冬,但段司钰在大哥死的那天,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在外人看来,段司钰风光霁月,温润平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他身为摄政王府庶子被苛待着长大,却依然以善待人。
他段司钰是站在光里的。
能心中无愧一身落拓的朝着名留青史去闯上一闯,每一步都昭示着才气加身,黄袍落在他身上,史官的口诛笔伐也挡不住他注定能做个史书里毁誉参半的“明君”,他有这个能力。
做上位者首先要无情无义,才能有情有义。
这世道总这样残酷的,尽管对段司钰来说也不沉重。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倦了可以收手,那平庸的大哥心甘情愿的死去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要夺下皇位,没有什么理由。
段司钰被靖小王爷的话勾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也懒得再费口舌周旋,眼神微微一动,打算速战速决。
秦淮身后的护卫突然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刺向他。
本来是致命的一剑,但是靖小王爷的动作更快。
他将手中的酒杯抛掷出去,将那柄长剑打偏了一寸,长剑捅进去一小截划破了皮肤,但没有刺中要害。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没人想到段司钰会不按常理出牌突然暗算,秦淮也没有料到自己身边竟然也有叛变到段司钰阵营的人。
他反应不及受了不轻的伤,捂着伤口连退几步。
如果靖小王爷刚刚没有动手,秦淮现在已经死了。
六皇子知道是秦陆救了他的性命,面上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惨白,顿了一下说了句谢谢。
秦淮看着靖小王爷道:“你为什么救我。”
靖小王爷说你没有野心,要的不过是平安一世,不再死一回。如今我给了你第二条命,你若信我,就站在我这一边。
秦淮抿紧唇,太医正连滚带爬的被人带过来给他包扎。
靖小王爷猜到他是重生的了。
的确,他上辈子死过一次,正是死在段司钰的手上。所以这辈子想要活下去,才拼尽所有也要争上一争。
但如果有人替他走在前面,也是同样的。
秦陆如果要害他,就不必救他。
靖小王爷似乎对他的回答心中有数,并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大殿之上。
从刚刚起给皇帝验毒的老太医就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如今靖小王爷将目光望过去,所有人都注意到老太医的面色异常古怪。
老太医顶着众人的目光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急的头上冒汗,却支支吾吾什么也不敢说。
倒是靖小王爷开口了:“陛下,戏看够了就起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一直伏在案上的皇帝竟然动了。
似乎是维持一个姿势有些久,皇帝动作很是缓慢,但依旧是直起了身子,睁开的眼睛中一片清明。
“陛下,陛下没死!!”
“我主隆恩!”
“天佑南国!”
即使是傻子,现在任谁也看得出这是皇帝早就串通好要演的一出戏。
皇帝早猜到这次宫宴对段司钰等人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既然没法阻止这件事发生,就要先发制人打乱他们的计划和节奏。
如今段司钰按捺不住下了杀手,秦陆救了秦淮,两方战一方段司钰必败。
皇帝醒来,证明了这不过是一场试探。哪有什么赢家可言?
“元武将军的大军已在城门外,”靖小王爷从广袖中取出一枚烟花号令,“随时都可以杀进来。”
“段司钰,你赢不了。”
六皇子突然庆幸自己刚刚没有选择拒绝秦陆的提议,而是默认了。
段司钰败了。
摄政王府的势力并没有垂死挣扎拖尽量多的人下水,因为段司钰下令让他们抛下武器。
谁也不知道段司钰是怎么想的,他甚至没有让别人带走他,而是自己很平和的在侍卫身后出了大殿。
靖小王爷去牢里看他,给他带了一盘棋。
他执的是白子,是后手:“你曾许给我的一个要求,还作数吗?”
靖小王爷颔首:“看你提什么。”
段司钰笑了一下。“你说,五岁的孩子应不应该吃糖?”
靖小王爷落了一子,也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不像他的问题:“没有应不应该。不管是五岁十五岁还是五十岁,想吃糖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段司钰被吃了几颗子,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这世道终究有很多人,只是问一句你要不要吃糖,就要赔上一条性命。”
“让五岁的孩子能够自由的选择是否吃糖,让十五岁的平凡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普通的生活,让五十岁的人无权以家族名义干涉后代的人生,让每个人不管名留青史还是默默无闻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完一生——”
“你不像是这样为别人着想的人,你也并不是一个好人。”
“那你愿意吗?”
秦陆笑了。
——“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结束啦!撒花花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