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内的秘事儿,虽说府外之人本就不该知晓的透彻,但秦淮说起来倒是知道一二的。靖小王爷鲜有几次跟靖王夫妇一起进宫,都看不出应有的亲近,倒像是有一层明显的隔阂。
宫里都说靖小王爷不讨人喜欢,小小年纪就阴沉沉的,靖王又几次三番痛失爱子,也难怪如此,许是看见这个儿子就心烦。
秦淮倒是不这么觉得,他在宫里见惯了受宠的不受宠的人,无论是嫔妃还是皇嗣,都没秦陆有意思。
他还记得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因母族下狱母妃受罚前来求情,却被冷冰冰的父皇摔了茶盏低着头跪在地上听训,有公公传话说靖小王爷来了。
那时候秦淮本正是心凉的时候,平日里对母妃浅笑温言的父亲转脸就收了恩宠,母亲哭着说当年外祖父任督察院左督御史推他坐稳这江山,舅舅曾任太子太保却为他背叛旧主死于纷争,如今天下已定他就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杀尽她江氏全族,将她这些年的真心置于何地。
曾经抱着他教他温习功课的父皇怎么回应的呢?
母亲哭的声嘶力竭,他嫌吵。下了道旨将贵妃禁足,期限未定,形同冷宫,就径直离开了。
当夜应该是宿在了别的妃嫔宫里,整个央华宫都在看贵妃的笑话,得宠了这许多年,爬到顶端的结局就是狠狠掉下来摔的更痛。
秦淮抱着母亲一夜之间明白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信任和亲情,这些飘渺不定的东西毫无寄托可言,只有一方愿意捧着的真心,只会换来覆灭。
只有权力才是牢不可破的东西,如果站在更高位上的是他,就不会还要靠给心里恨的要命的人下跪来挣扎求存。
他跪在大殿里,听到几个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几个公公领着靖小王爷。被他们看到自己这窘迫的样子他也没什么感觉,现在这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秦淮就是一个笑话。
但是靖小王爷在他身边停下来了。
不像所有人对着皇帝的时候都或怕或敬,靖小王爷不知道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脑子不太好使,他声音不冷不热的轻声道:“陛下,地上有杯子打碎了,能让人打扫一下再给您行跪礼吗?”
秦淮心想你死了。
结果皇帝没生气,也不冷不热道:“大殿这么大的地方,你可以换个干净的地儿跪着。”
靖小王爷挺讲道理,选了个偏远角落跪了。皇帝应是故意不叫他起来,他也不像秦淮那么老实,过了一会儿道:“陛下为什么摔东西?”
秦淮心想你是真不怕死,就听皇帝道:“因为生气。”
靖小王爷挺理解的道:“哦,那陛下再摔两个也行,我也喜欢这样。”
皇帝半天没再开口说话。
秦淮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痛快,一个十一二岁明显缺心眼的孩子生气了喜欢摔东西,你自诩一代明君跟他如出一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行为有多没君子风度吧?
那天靖小王爷在大殿里陪秦淮跪了很久,本来是秦淮耻辱又难捱的煎熬时候,有一个语出惊人不断找死的小王爷陪着,就变成了一段又恨又解恨的啼笑皆非的回忆。
至少,这段本来应是全黑的惨痛回忆,变得稍稍戏剧了一些,能让他回想起来不会全是痛苦,有了一点小色彩。
秦淮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正阴沉沉看着他的少年身上,心想秦陆真是一点都没变。
如果是别的贵族子弟,就算在府里不受父亲重视偏爱,在外面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出来,甚至还会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藏住自己的缺失。
但是秦陆不会,他这种阴沉沉的性格显然跟靖王夫妇的不关心有极大的关系,他想得到亲情却求不来,也明晃晃的告诉别人——
我爹娘不喜欢我,我长歪了,我脾气不是很好,最好不要惹我,否则重拳出击报复你。
比起笑里藏刀,还是这样纯粹的“恶”更让人心里踏实。
秦淮本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但他有顾虑有需要隐忍筹谋才能做成的事,已经被迫收敛起了自己本来的性情,棱角没有磨掉但是暂时必须藏起来。秦陆无欲无求,所以作天作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陆继续这样下去还是得不到好结局,不过秦淮也看明白了些过去藏在迷雾里的机巧,总不会一成不变。
曾经他错失了一些机会,判断错了一些事,但是现在不会了。
心思百转,秦淮脸上的笑容不变,叹息着将折扇在手心里点了点:“是我思虑不周。”
旁边指望着六皇子能替他讲点道理的京武侯嫡二子眼巴巴的看着秦淮,就见对方浅笑着询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京武侯嫡二子义正言辞道:“殿下,靖小王爷想坐我的位置,可是还有三个空位呢?”
秦陆阴恻恻的斜睨了他一眼,仿佛他老子爹在看一个滚泥巴玩输了打小报告的逆子。
秦淮微笑着摇摇头:“我当是什么事。”迎着京武侯嫡二子期待的目光,他从善如流道,“既然靖小王爷想坐,就给他坐,不是还有三个空位吗。”
京武侯嫡二子张口结舌道:“……殿下?”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啊?!
秦淮风流倜傥的摇着纸扇轻笑道:“既是同窗,谦和方是吾辈应该做的。”
靖小王爷阴冷的笑着点头,面貌艳丽,理所当然道:“你听到了。”
京武侯嫡二子咬牙:“……那就让与你。”
六皇子像是完全没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亲切平和道:“你兄长我上月还曾见过,他可好?”
京武侯只能由嫡长子继承,但现在的侯府主母是继室,两兄弟不是同母所出,他自然不愿意让兄长得了全部好处。
他心里明白这一趟是他最后的机会,抓住机会搭上六皇子这条船,他才能走的更远。秦淮看上去好说话,实则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刚刚提到长兄,已经算是在提醒他了。
这点小事儿,忍就忍了,完全没什么大不了。
他瞬间平复了心情,恭敬行礼道:“一切安好。”
倒是秦陆仍看着他的书童收拾书籍,见他转身要往旁边的空位平移,伸手一指道:“我不想跟你挨着坐。”
京武侯二子深吸口气,刚刚秦淮摆明了要拉拢靖小王爷,他还是哄着这位爷的好:“行,小王爷您坐。”
他转身朝着唯一单着的那处空位去了,剩下三个连成排挨着的位子。
秦陆满意了,他看也不看秦淮自顾自坐在中间的位置,秦淮在他右手边坐了下来。
夫子还不来,他觉着无聊,问秦淮道:“刚刚那人叫什么?”
秦淮脾气很好的笑笑:“北上广。”
秦陆:“这名字听着挺有发展前途。”
秦淮眼神暗了暗,面色不变:“我也觉得。”
夫子来了,段司钰的位子还空着。
贵为皇子的秦淮都准时坐在了位子上,混世魔王名头的靖小王爷秦陆也一脸不耐烦的开始给毛笔拔毛了,摄政王的一个区区庶子却第一天就迟到。老夫子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心情不太愉快。
在座的都是贵族,老夫子却一视同仁,讲学时摇头晃脑,背着手在书舍里来回踱步,倒真是来认真上课的。
其他人都面上至少听得认真,被夫子点到的时候都尽量认真答了,秦淮更是得到了夫子赞许的眼神。
提问到秦陆头上时,老夫子跟面色阴郁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君子治国,何解?”
秦陆不动如山,面露讽刺道:“无解。”
夫子吹胡子瞪眼:“怎会无解?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此之谓,絜矩之道。”
秦淮面上点头,却偏头去看秦陆。少年面容俊秀阴郁,张口就道:“做得到的是君子,但君子做不了帝王。”
夫子:“一派胡言,当今圣上不算君子?”
秦陆一脸你是不是疯了,面无表情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爹是最后的活口。”
夫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秦陆继续满口大逆不道的大实话:“陛下本人并不忌讳,何必粉饰太平,历史是被胜利者书写的,往后皆是歌功颂德,帝王可以在不做好人的同时成为明君。我在’夸’圣上无心,血流成河才能江山稳固,你明明懂,不必满口圣贤,都是骗百姓的。”
北上广并一众王公子弟:这书舍里必定有陛下的耳目,明天还能看见靖小王爷出现在私塾里吗?他是真的到处找死啊。
秦淮神色变幻,晦暗不明。
有人敲门。
夫子如蒙大赦,当即道:“进来。”
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段司钰月白长袍上沾着斑斑血迹,脸上带着红肿的巴掌印站在门外,温和歉疚道:“弟子来晚了。”
夫子本来想借机惩戒一下这位迟到的摄政王庶子,但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他愣了一会儿,到底没能开口罚他,只张了张口道:“下不为例。”
段司钰走的很慢,他脊背挺得笔直,身形极好,面色不变走到唯一的空位上缓缓坐下来,低头平和的将月白袍子抚弄平整。
十来岁的少年面庞如玉,干净温柔。
他似乎不觉有什么窘迫丢人之处,神情自若,举止温和,甚至还有心情朝着坐在他身边的秦陆温文尔雅的笑笑。
靖小王爷一如既往的阴沉不友好,瞥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
秦淮在段司钰出现的时候,整个人都下意识的紧绷起来。尽管很快就放松下来,但还是被秦陆注意到了。
他似乎对段司钰有很强烈的敌意。但是在原主留给秦陆的记忆中,他们两个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而当时不知道是不是原主忽略了没注意到,秦淮对于段司钰,好像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哪里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晚安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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