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托尔实际上等于赞美了他的弟弟的言辞,神王的脸上一时间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似的点了点头,脸色微黯。
托尔好像一瞬间也感到有点尴尬似的,他掩饰般地垂下头望着自己握在右手里的那柄雷神之锤,犹豫了一下,握住锤柄,向前递了出去——仿佛打算要将那柄除了他之外,九界再也无人能够举起的神锤交出去,交还给王座上的神王。
神王静静地望着他——以及他手里的那柄雷神之锤。一瞬间,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中真正在想些什么。最后,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左手抬起来轻轻地挥了挥,声调平静地说道:“只要你配得上它——它就属于你。”
听到神王的答案,托尔郑重地回答:“我会尽力的。”
……但是我却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那柄雷神之锤,从前也是洛基怨念的、孜孜想要得到的目标之一。现在,他居然这么干脆就放弃了?就像托尔干脆地放弃了那柄永恒之枪、那张王座一样?……
在我的惊诧里,神王和阿斯嘉德大王子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了。然后,神王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好像想要摇掉一些最后的犹豫似的。
“我不能给你我的祝福,”他淡淡地说,“也不能祝你好运。”
托尔点点头,似乎梗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一些。“……我知道。”
他那如同硬汉一般坚毅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得不走到这一步的黯然,但是他没有再试图向众神之父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过身去,打算离开正殿。
但是,神王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身后响起。
“我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尽管我不能用语言表达。”
这句话说得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在位已久、威严而仁爱的神王一样。
托尔的脚步停住了,慢慢地又转过头来,遥望着仍然意态闲适地坐在王座之上的神王。
在他的注视之下,神王又补充了最后一句。
“但是我会在心底时时念及。”
他的声音里的威严坚韧终于有一丝的崩落,我听到他的语调抑止不住地有些颤抖了。
透过那层众神之父衰老忧郁的皮相,我注视着阿斯嘉德至高的王座之上端坐着的谎言之神。
你是在通过父亲的眼睛,注视着你曾仰望的哥哥;通过父亲的口,将你对哥哥想要表达的感情说出来吗,洛基?
和你的哥哥相爱相杀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愿意承认,你曾经像个乖巧可爱的好弟弟一样,为有这样的哥哥而骄傲,在心底时时念及,尽管你从不曾用言语真切地表达吗?
“……去吧。”
神王蠕动嘴唇,艰难地吐出那个称谓。
“……吾儿。”
托尔似乎也因此而动容了。他坚毅而紧绷着的脸孔上慢慢浮现了一丝柔软的笑意,向着神王轻轻一颔首,仿佛他们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似的。
“谢谢你,父亲。”他这么说道,声音里似有一丝低哑。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过身去迈出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殿门。他的脚步一声声都仿佛叩击在我的心上,像倒计时的古老座钟,当——当——当——当——
我望着托尔的背影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着门口走去。大敞的殿门处,有明亮的光投射进来。他仿佛是大步流星地正往那一片耀目得突然令人难以忍受的光明里走去,即使不再是阿斯嘉德的神王,即使要孤身一人回到中庭,他仍拥有着全世界的光明,拥有着那柄他人难以驾驭的雷神之锤,拥有着全世界的仰慕和爱戴。
在他身后,高踞在王座上的,是他的弟弟。生活在他的暗影里,同样出色却得不到肯定,做过任性的坏事也做过任性的好事,到了今天几乎失去了所有他曾拥有过的关怀和温情,甚至要永远避居在自己的幻术之下,当一个见不得光的王者——假如一辈子都要这样的话,那么即使拥有了神王的位置,拥有了号令和庇佑九界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又能怎样呢?他就会得到他一直渴慕的东西吗?他就会开心,就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
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望着王座,却赫然发现王座上的那个“奥丁”的形象在薄薄的金色光芒中慢慢模糊崩解,洛基的本来面目在光里显露出来。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下一秒钟就下意识地一挥手用幻境笼罩住我们两人——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一切,尤其是不能发现如今的神王奥丁的真实面目!
洛基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看向我。在我看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哥哥渐渐走出大殿的背影身上。他的身形随着那层明亮的金光浮现出来,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左手撑着王座的扶手,右手手持永恒之枪;他注视着托尔高大的背影,唇角慢慢浮现一丝很浅的笑意。
我忐忑地望着他的脸,不知为何,虽然他这一次似乎笑得很真诚,就连双眼都微微眯了起来,可是我还是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笑。
他望着托尔走出大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低沉声音,轻声说道:“……不,谢谢你。”
然后他咧开嘴,仿佛很开心地笑了。
托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一片耀眼的光芒里。
我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你应该是已经放弃了对哥哥的全部期待才会这样吧?就如同你的哥哥毅然决然地抛弃掉有关于阿斯嘉德的一切那样?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此刻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现在,你的父亲陷入不知何时才会甦醒的沉睡,你的哥哥离开了神域前往中庭,不知归期。
你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阿斯嘉德那张至高的王座,洛基。
可是你也许不知道,在中庭——在我所度过那些我已经遗忘了的童年时光的地方,人们往往会将高踞在那张椅子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的人,称为孤家寡人。
现在你是否也在品尝着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呢?
最终心愿得偿的甜美滋味,又是否能够盖得过这一路上所做的所有牺牲,所经历过的所有苦涩呢?
而我,我一直在追寻着你。但是现在,你高踞在华美的台阶上,高踞在那张代表荣耀和权势的椅子上,我却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站在距离你很近又很远的一个位置,仰望着你。伸出手去,你如在眼前,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仰望高坐在王座之上的洛基,看着他笑得无比开心——那个笑容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灿烂了——的面容,我的心头,却油然浮现了一首诗中的几个段落。那首诗,出自于我当初在纽约的书店里,跟娜塔莎·罗曼诺夫摊牌之前,正在阅读的那本诗集。
【……我明白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邂逅相逢。难道我有力量伴你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领你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难道我能有充足的食物供你度过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的旅程?】
是这样吗,洛基。
我对抗着自己那种油然而生的预感,仰望着他,默默地想。
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短暂地邂逅相逢。是吗。
正如在你第一次坠下彩虹桥,我以为你失去了生命之后,在梦境和幻境交错之间,所听到的那首奇特的诗歌里吟唱的那样,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
洛基,有一天,你会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