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枫尧要来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大魔王似的。时倦顿了许久,才翻过一页剧本,上面有她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喻枫尧的第一场戏并不是和她。
时倦把自己的凳子往摄影机那边搬得近了些,很快意识到喻枫尧这个人……确实挺大魔王的。
当他穿上戏服,戴上发髻,都不需要说台词什么的,就已经完全是顾瑾站在了那。
而当他真的开始演戏的时候……诺大的片场大概只有认识他的隆航,和上午恰巧碰见他过的时倦保持了基本的镇静。
他的台词功底很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几个微表情就表现出了顾瑾心情的复杂。
被背叛的愤怒,对情势的紧张,和对裴衣的不敢置信。顾瑾在房间内踱步:“只有裴衣进过我的书房,但我甚至以为她不识字。”
他顿住了。
副将问,要不要去杀了她。
顾瑾闭了闭眼,好像瞬间成熟了不少,但眼睛深处还带着点公子哥儿的天真:“不,我要亲自去见她。她可能知道点别的,要审也要等我见到她,把她带出城再审。”
这场戏结束了,时倦旁边的叶子才跟刚能呼吸似的倒抽了口凉气:“我听说过喻影帝演技好……”
那是自然的,演技不好哪拿的到奥斯卡。
但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喻枫尧的演技好到了恐怖的程度——旁边的演员被他的气场完完全全地卷了进去,好像几个随意操控的木偶人似的。
当然,成品效果十分好。
但这对演员本人十分难受——完全被人带着走,简直就像在说,他们压根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演技。演副官的年轻男演员甚至红了眼眶,随即像是发了狠一般十分大声地翻着剧本。
有点可怜。
时倦远远地扫了一眼那个年轻男演员。
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恰好和喻枫尧对上,她冷淡地移开了视线,因而没注意到喻枫尧盯着她看了好几眼。
莫锦程眼尖地注意到了喻枫尧的不对劲,“那就是时倦。”他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倒是比我想的要漂亮不少。”
喻枫尧恢复了平常淡漠的样子。
大概刚才多看几眼只是他的错觉,莫锦程想。毕竟喻枫尧可是出了名的“不怎么喜欢人类”。
场务过来叫时倦,她放下剧本,在叶子有点担忧的目光中上前。化妆师给她补妆,她接着对喻枫尧轻轻点头:“时倦。”
冷淡但不失礼貌。
喻枫尧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浅浅地皱起了眉。他总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面熟,但又很肯定不是在什么活动上见过她。
*****
这场戏是时倦所有戏份中张力最大的一场。她发现自己有点紧张。
这可是很少见的。
裴衣在沛城的泥里出生,在沛城的泥里长大,她按理来说比谁都恨这个城。但当邻国的军队得到她传出去的密报,真的攻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按照之前说好的,跟着叶沛混到邻国去。
“听说邻国是个富足的好地方,就算是贫贱百姓也都能吃饱。”
开拍的瞬间,演小桃的姑娘就觉得自己被时倦气场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她意外顺畅地把台词念了出来,就好像在这一刻她真的变成了那个笨拙但忠诚的侍女。
小桃劝自己的主子:“小姐,我们快走吧,这儿不安全。”
青楼里已经空了。到处都很杂乱,花娘们比百姓更快得到消息。但本来最应该逃走的那个人却像是被粘在了凳子上一样。裴衣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去过邻国。”
小桃眨了眨眼,裴衣接着道:“那里跟沛城没什么两样。”
小桃愣住了:“那您为什么帮……帮叶公子?”
小桃一直以为,裴衣是为了借此到邻国,去过好日子。在她脑筋转过弯之前,裴衣站了起来,她把叶沛送来的黄金包起来,一股脑地塞在了小桃怀里。
这个动作有点粗鲁,但被时倦做起来,却有种荒唐的漂亮。她命令小桃:“你快走。”
“小姐?不,我要跟小姐在一起。”小桃连连摇头,裴衣又苦笑了一下,拥抱了一下她。
“我命令你快走。”她轻轻地说,“再见,小桃。”
小桃一边擦眼泪一边走了。
几乎是前脚刚离开,顾瑾就红着眼冲了进来。
一般来说,这场戏会分成两次拍完——顾瑾冲进来这段,在摄像头不变的前提下,演员很难找到位置。
但对喻枫尧来说,这轻而易举。
顾瑾猛地停住脚步,他看到了裴衣。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闪过了很多情绪。这是个复杂的修辞,但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喻枫尧的表情中意识到,顾瑾是爱着这个花娘的。
“裴衣。”喻枫尧叫花娘的名字,不是“金叶儿”
,顾瑾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裴衣。”
片场安静了下来,随即有人窃窃私语。
“太厉害了……”
“虽然这不是她的错,但我看时倦真得被压惨了——压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大部分人都这么想。
毕竟一个是演技好得跟怪物似的大影帝,而另一个,仅仅是稍微显露出点灵气而已。她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成为一个被喻枫尧带着入戏的木偶人。
这时时倦抬头,她轻飘飘地笑了下,没有看喻枫尧,只是望着窗外:“顾小将军。”就算不看,裴衣也知道来的是谁,“你喜欢沛城么?”
顾瑾愣了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沛城是我出生长大的城,我当然喜欢它。”
“因为你是在沛城的云里出生长大的。”裴衣,这个在顾瑾面前一直伏低做小,娇笑着讨好的花娘看上去疲惫又冷漠,她第一次说到自己的过去,“而我,还没记什么事就被我父母卖了,因为家里再也开不了锅。”
顾瑾被这种冷淡刺激,他狠狠皱眉:“所以你就通敌卖国?因为你出身不好,恨能活得好好的人?”
他大步上前,抓住裴衣的手,但裴衣依然没有看他。他几乎有点低微地说:“我不明白……你想要黄金,想要任何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裴衣沉默了很久。
“我做过一个梦。”她说,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我梦到了一个富足的沛城……没有人会因为揭不开锅卖自己的女儿。国主英明,百姓和睦,刚刚推行了一条政令,就连贫贱出身的女孩都能读书。”
“你觉得让邻国打进来,他们会把沛城变成这样?”顾瑾不可置信,“裴衣,你没去过邻国,所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裴衣甩开了他的手,狠狠地瞪向顾瑾。
时倦琥珀色的眸子和喻枫尧对上,她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一拍,好在她已经激动地跳起来,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台词:“我怎么会不知道邻国做不了什么——现在没有一个国能建起这样的沛城!”
群雄割据,王侯们只在乎自己的领土是否又大了点,没有人真的在乎百姓,从根子上就烂了。
顾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裴衣忽然卸了力一样,无力地坐了回去:“我只是期望能有点好的改变……”
就算这个想法在所有人眼里大概都很蠢。但沛城是她出生成长的城,她希望它有所改变。
沉默。过了很久很久,顾瑾说:“会有的。”
裴衣无力地抬起头看他,顾瑾抓住她的手,很紧张但很坚定地说:“我会让你看到你要的沛城。”
裴衣嘲讽地抬起头,但看到顾瑾的表情时,忽然意识到他很认真。她颤抖了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少年人的满腔热情高兴。
她停顿了下,摇头:“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但还没有来。”顾瑾坚持道,几乎是恳求,“你先跟我走,我们不止有沛城这一个城。”
来不及的。
裴衣比谁都清楚沛城有多重要。何况,顾瑾并不会永远不清醒,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多活过几个天亮。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不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大义,她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任性无情。
裴衣又看了一眼窗外仓皇逃命的百姓,她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去杀了叶沛,他们就不会有消息来源。”
顾瑾一愣,裴衣站起来:“敌国派了不少兵力过来,他们立志要攻下沛城。但这不多不少的兵力是双刃剑,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些兵力,之后能轻而易举攻下邻国。”
“……为什么他们会派出这么恰到好处,双刃剑般的兵力?”
“当然是我告诉他们的。”
顾瑾意识到裴衣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他兴奋起来,但随后意识到:“我们的援兵不会那么快到。”
裴衣快速地笑了一下,她同样早早地,考虑到了这一点。
“顾小将军,”她说,“我们得唱个空城计。”
*****
不知道谁最先鼓了几下掌。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刚才这场戏称得上有来有往,张力十足,隆航看上去满意得不行。
这代表了什么?
“时倦的演技能不被喻影帝压住……”一个场务长大了嘴。对比出真知,有这么个参照物,他们才真正有点理解时倦的演技到底到什么程度。
工作人员们震惊不已。
只有时倦自己知道,她几乎满背都是冷汗。
她当然没有在喻枫尧面前游刃有余,如果不是这场戏大部分时候她不需要和喻枫尧对视,她百分之一百会被完全压戏。
不完全被他的步调带走,已经让她拼尽全力,和真正的“有来有往”简直差了几条街。更可怕的是,她并不是完全清楚,这几条街到底差在哪了。
她的演技没有喻枫尧那么具有张力和感染力。
时倦在心里叹了口气。她重新开始看剧本。
隆航满意地看着摄像机里的场景,成品比他想象的好上不少。他想到了什么,问喻枫尧:“你觉得她怎么样?”
隆航没指望喻枫尧给什么回答,他一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兴趣。但出乎意料的,他说:“还行。”
隆航有点惊讶。这对喻枫尧来说是了不得的高评价,圈里能得到他一句“还行”的屈指可数。当然了,能不被喻枫尧完全带走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但这并不是喻枫尧给出高评价的理由。
“她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尽管这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
“所以,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