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众人下意识向两方退避,视线尽头男子长身玉立,玄色锦衣着身。
他下颚微扬,眼神冷冽桀骜,方才议论纷纷的百姓霎时间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都不说话了?”
李子尧站定到高堂下首,懒洋洋地扫视四周:“既如此,本官道小陆大人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现在岂不是就能将人给抓起来?”
顺天府尹脸色大变,陆奕行脸沉得快滴出水来。
“这.......都督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说.......”
一边是陆家捧在掌心的嫡长孙,一边又是军功赫赫得陛下信赖的中军都督府都督。
无论哪一方都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府尹可以得罪的。
“是吗?”李子尧意有所指地轻挑眉尾,“可我怎么听着这就是大人的断案作风?”
顺天府尹满头大汗:“这......这......下官尚未断案,都督定是.......定是听错了.......”
“哦?”男人短促地笑了声,“想来也是,李某久闻府尹大人身为天子脚下的朝廷命官,秉公执法不会偏袒分毫,今日正赶巧撞上大人审案,便想旁听瞻仰,不知大人可看得起李某?”
“当然当然,您能亲自来顺天府是下官求之不得.......”顺天府尹连连擦着冷汗,朝身侧侍从呵斥道,“没看见都督亲临?还不快去设座!”
侍从忙不迭地点头,虽然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明来意,可当他戴着半银面具出现在公堂的那一刻,身份便昭然若揭。
前首辅之孙李子尧,六年前因父罪贬谪南疆,后以赫赫军功带领举家荣光归京,又得陛下亲封的中军都督府都督。
据说此人回京不到半月便以雷霆手段状告兵部尚书至其下狱,曾有人见过他亲自提审的疑犯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其惨无人道的手段令人发指。
而他也正是眼前这位跪在原告石上的女子背弃过的未婚夫。
前未婚夫旁听前未婚妻状告旧好无故休妻.......
如此睚眦必报且心狠手辣之人出现在此处怎可是‘瞻仰’这么简单?
顺天府尹不敢再想下去,抖了好几次才拿稳惊堂木:“........升堂!”
“威——”
“武——”
顺天府尹颤抖着手扶稳头上的乌纱帽,正色清嗓:“民妇左氏,你有何冤屈如实说来。”
自李子尧踏入公堂,左皙池便僵硬得厉害,她没有侧目,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视线稳稳地落在她的脊梁上。
她捏紧手掌,努力平稳声线,将方才的一番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李子尧好整以暇地倚着扶手,单边泛银的面具下薄唇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
顺天府尹瞥了眼他,如坐针毡:“陆.....陆奕行,你可有异议?”
“我认。”陆奕行没有犹豫,眼神看向左皙池,“但不会和离。”
“小陆大人,我们已经到了义绝的地步。”左皙池呼了口气,“还请府尹大人决断。”
事已至此,按照大燕律法合该判和离,且无故休妻之罪应施以杖刑。
顺天府尹看着下首端跪的陆奕行,却更不敢看身旁不发一言的罗刹,手中的惊堂木如何也落不下去。
“小陆大人这.......”
“皙池,你甚至连左家都回不去。”陆奕行对周遭视线置若罔闻,定定看向身侧女子,轻声道出最残忍的话,“你也怀过我的孩子,还有谁会要你?”
“这与此案无关。”左皙池强忍战栗,闭上眼,“还望府尹大人决断。”
说罢,她双手交叠于额再次行了个大礼。
语毕,空气似乎凝滞了流动,场面静的连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方才还在指责左皙池的百姓经此一遭不少人变了眼色。
“这左姑娘好像并不是要死缠烂打,攀附陆家权势啊.......”终于有人试探地为左皙池说了句话。
“小陆大人不是前日才新娶妻吗?现在又要将旧好重接回府,那新妇.......”
“为妻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左姑娘看着也不似苛责之人,陆家这般名门望族,怎得连嫁妆都不让人带走?”
“刚刚将人休弃又要带人回去,这未免也太......”
.......
议论风向全数倒戈,陆奕行后槽牙咬紧。
身旁女子从始至终无动于衷,他引以为傲的自信开始逐渐崩塌。
李子尧单手抵着太阳穴,另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扶手。
他睥视众人,虽未发一言,可顺天府尹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逐渐倾泻的戾气。
顺天府尹毫不怀疑,倘若自己说错一句话,下一刻便会身首异处。
议论声越来越大,顺天府尹额头的冷汗愈发密集,硬着头皮道:“依《燕律》,无故休妻该判.......”
“老夫看谁敢判?!”
陆老太爷一声冷喝,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外走来,在他身后跟着陆老爷、陆夫人等一众陆家人。
“你这贱妇竟敢——”陆夫人咬牙切齿,话还没说完便被陆老爷猛地横了一眼。
而这半头话依旧落入了围观百姓耳中,大家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陆府的当家主母怎得开口便是这样污秽之言.......
被各种微妙的眼神注视,陆夫人胸口大肆起伏,梗得脸都红了。
“我陆家休弃一介不守妇道的女子现今都要闹到顺天府来了吗?!”陆老太爷重重地掷了声拐杖。
顺天府尹一个头两个大:“快、快来人给陆老太爷设座.......”
“不坐!”
顺天府尹:“.......”
陆老太爷气得胡子直抖:“陆启明,你给我起来!”
陆奕行仍然跪得笔直:“对簿公堂,两方理应跪坐听审。”
“你——”陆老太爷气得不轻,陆老爷忙扶了他一把,怒斥:“休妻对簿什么公堂,简直荒谬!”
“只手遮天,原是陆家作风。”许久没开口的李子尧低笑了声。
陆老太爷等人见状更是怒目切齿:“都督不在都督府办案,怎得来了顺天府?”
李子尧弯唇挑眉:“久闻顺天府办案公正,李某回京不久,特来习其一二,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顺天府尹立马赔笑。
眼看着场面越闹越大,他虽忌惮陆家势力,可毕竟是公堂开审,无数双眼睛盯着,若引起众愤传到陛下耳中……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须臾之间,顺天府尹已经有了决断,他一拍惊堂木,清了清嗓子朝陆家人道:“这位娘子状告小陆大人,按照大燕律法合该公堂开审,且小陆大人已自认休妻不妥,触犯大燕律法,依律当判杖刑三十,二人义绝和离,陆家该归还其嫁妆。”
“杖刑?!”陆夫人再也维持不住,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左皙池,你这个贱妇竟然敢……”
场面一片混乱,李子尧率先起了身,笑道:“顺天府果然名不虚传,李某见识,告辞。”
顺天府尹忙跟着站起来:“李都督慢走——”
男人迈动长腿,人群再次向两侧开路,陆夫人被丫鬟婆子拦着才不至于冲上去。
“闹够了吗!”陆老爷眉心直跳,朝后低喝。
府尹下了判决,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倘若当场质疑,怕真是要坐实陆家只手遮天的言论了。
如此种种,陆家竟无人敢动。
陆夫人还在胡乱骂着什么,左皙池从容站起身,跪久了的双腿有些僵硬。
“左皙池!”见她要走,陆奕行猛地起身却在下一瞬被上前行刑的衙役拦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巨大的恐慌从心底一角开始蔓延。
就好像……现在让她走后,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左皙池眼眶发涩,只觉好笑。
看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字里行间中都仍然透露着仿佛是她犯了大错。
“多谢小陆大人挂怀,”她忍下哽咽,“妾此一生嫁过陆家已是因果报应,愿大人岁岁康健,再也不见。”
语毕,她礼貌行之以礼,无论身后呵斥重重,依旧提着裙摆走得毫不留情。
左皙池就这样直直离开,引得不少人的围观。
然而此时的她却满心满眼都寻不到心中所想的身影。
他早就走远了吧。
忽然一辆马车停在跟前。
左皙池抬眸,左芸撩开窗帘,二人视线在半空中静默相交。
“上来吧。”
......
陆家被状告至顺天府,并以陆家判罚结束的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整个洛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老翁小儿皆在谈论这一桩匪夷所思的案件。
左府马车中,左芸和左皙池相对而坐,一阵无言。
“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良久,左芸冷笑。
一介弃妇竟真的这样单枪匹马地将陆家给告赢了,简直荒诞。
“嗯。”左皙池心不在焉地应声,从方才离开顺天府到现在,她整个人都像似处在云端充满了不真实感。
实际上今天去顺天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甚至到后来被千夫所指,她都不觉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李子尧竟然会来。
纵然他全程没有说上几句话,可不得不承认,顺天府尹能公正评判这个案子,甚至于陆家人来了都不敢辩驳,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左皙池拢在袖中的手掌相互纠缠,在公堂上都没有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此时翻起惊涛骇浪。
她平复了许久才问出这些日子一直困扰在心中的问题:“芸姐姐,你知道父亲和祖父他们怎么样了吗?”
她无法回到左家,也没办法接触到朝中之人,只能听着民间众说纷纭左家要败,却不知去何处打听真实的消息。
“你终于想起来你爹还有祖父在狱中了?”左芸冷哼,“我还以为你眼里心中只有那位大人呢!”
左皙池局促不语。
左芸见她这样更没好气:“左家被人弹劾说揽月塔的木柴偷工减料,陛下大怒,人已经关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无人可探监,不日发落斩首!”
诏狱,斩首!
左皙池心猛地沉下。
北镇抚司只听陛下召令,十八般酷刑条条敲骨吸髓,凡是入了诏狱之人无一不是削了层肉。
“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左芸嗤笑,“左家早就人人喊打,全都拜那揽月塔所赐!一遭落难,当然是人人都能参上一本!”
“左皙池,你说你不好好在陆家当你的陆少夫人,非整这些幺蛾子做什么?你爹好歹是陆家的岳丈他们当真就会坐视不理吗?你当真以为你今天这样出头很厉害吗?现下你将他们得罪了个完全,明日更不知你爹还有祖父会被参多少本!”
左皙池嘴唇抖动:“大伯父呢,他在朝中......”
“我爹?”左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爹早就和我娘带着左湛连夜逃离京城了,如若不然,你以为我会什么会在这里?!”
“你这几日和那位大人在一起,应当有别的法子罢?”
左皙池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左芸冷笑:“听闻今日人还亲自去了顺天府,你既能求他为你出头和离,为何不能求他帮帮左家?”
“我没有.......”
“没有什么!”左芸猛地拽住左皙池的手腕往前一拉,上下打量她,“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左皙池嘴唇颤抖:“你知道的......当初是我背弃了他.......他怎会......”
“背弃?”左芸蓦然松开她,“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人还没回来便已经将兵部弹劾到入了诏狱,那些此前得罪过李家的世家全数以各种蹊跷的方式一一落马,你以为都巧合?”
“他至今没找左家麻烦,你觉得他在等什么?”
左皙池猝不及防地撞上车沿,脸色煞白:“等什么......”
“等你啊,”左芸笑得阴沉,“男女间莫过于那点事,比起直接杀了你,哪有玩弄来的愉快?”
她的话太过直白,左皙池耳边嗡嗡作响。
刹那间,这段时日他的所作所为都有了根据。
“难道你还想当什么贞洁烈女?”
她甚至试过去这样做,都没有机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荐枕席,毕竟是你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去勾引他总比和陆奕行要容易接受吧,更何况你若是让他舒服了......”
“别说了!”左皙池猛地推开她,她难以想象这是从左芸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怎么可以......”
“左小姐,你可真是天真,”左芸眼眶也红了,咬牙一字一顿道,“没名分,当外室,做妾,又能怎么样?能比处死更艰难吗?!”
“左皙池,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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