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官宦子弟是一个圈,从前李子尧还在国子监时这些人尚且畏他怕他,更别说现在以赫赫军功归京,得陛下亲封,又位居正一品官职,无论哪一条拿出来都不是他们这群倚仗家族混个荫官的纨绔可以承受的。
孙世子完全吓懵了,好在随身小厮机灵,左右搀扶起他匆匆朝那方弯腰示意告退,还在附和的一众人更是连滚带爬地迅速离开了凉亭。
方才喧闹的京郊山脚瞬间寥无人烟,唯剩那几坛价值不菲的酒酿以及穿透木梁的箭矢昭示着此处有人来过。
李子尧唇角的笑意逐渐冷下,啪的一声手头弓.弩碎成齑粉。
“啧,动这么大的怒?”
燕桓扫视四周,语调揶揄:“永安侯这几代已经没落到都没了封地,只能在京中掌着权贵的名头贪些银财闲钱供养家里头的花花公子,近几年倒是和陆家走得近。”
又是陆家。
李子尧睨他一眼:“花花公子?”
燕桓耸肩:“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染这些。”
他虽有不学无术皇子名声在外,却从不碰花楼与良家。
“听闻前些时日孙世子喝多了后欲强占一位民妇,被兵马司巡街的人瞧见了,永安侯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人给捞出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皇城脚下,永安侯这等行径也不是一次两次,总会作茧自缚。
“那东西留着也是祸害。”李子尧冷哼一声,扯着缰绳转身。
燕桓腿间一凉:“咳,永安侯虽然没落,但现在.......”
“我知道。”
李子尧斜目:“能弄到烈药吗?”
燕桓忽然哽住。
这话题委实转变地太快。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随即想到那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的左家小娘子,燕桓眉心一跳:“你不会是想.......”
“不行不行,对待姑娘家不可强来!你倘若真放她不下,便好生待人家,送她些珠宝首饰,说些好听的话哄上几哄,这女子啊都爱温柔小意,你要是从心——”话说一半,燕桓瞥见了李子尧漠然视之的脸。
“当然,你不会温柔小意就只能注定孤寡一生,总之,我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空气凝滞一瞬。
李子尧:“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燕桓:“想不能让你铸成大错。”
李子尧嗤了声。
燕桓牵着缰绳跟在他后头继续给他支招:“话说,现在可不正是你取而代之的好机会?美人落难英雄相救,啧啧,多好的一段佳话?”
“本王要是你,便先给人家买几身华贵不显奢靡的衣裳,在她因为旧好哭泣时及时递上自己宽阔的肩膀,再顺势将人给捞入怀中,孤男寡女,未婚未娶,此时无声胜有声,简直妙哉!”
哭泣?
那女人看上去哪是有心的样子?
李子尧不屑冷哼:“说够了吗?”
“本王这不是怕你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燕桓挑眉,“说起来前几日还真有一位左家的姑娘来倚着旧时的婚约寻我救助左家,现在想想倒是可以让你效仿一二,不如就借此机会将人带回家中,毕竟,你们不也曾有过婚——”
“殿下。”李子尧倏得出口打断,他声线低沉,“臣告退。”
马蹄骤起,惊落丛林纷纷落叶。
燕桓甩着缰绳,立在马背上遥望男人远去的背影,良久,握拳抵唇低低一笑。
.......
距上次的七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三日,左皙池和如兰、若竹去当夜的小巷来回找了数遍,最终也只寻到了一个空包裹,就连衣物都没剩一件。
唯一庆幸的是那天上元宴爹爹给她的孔明锁还在。
“只有四天了,我们还能去哪里筹这十三两银子啊.......”如兰耷拉脑袋,哭丧着脸。
左皙池手里捏着仅剩的那枚孔明锁,叹了口气:“把这个当了吧。”
她从胸口掏出一枚戴得发亮的玉翡翠,其色泽透亮却隐隐含有瑕疵,不说十三两银子,十两银子应当是能换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若竹瞪大双眼,“这可是您母亲留给您的遗物.......”
左皙池的母亲生在江南,左八爷年轻时赴任工部虞衡清吏司时与其相知相识,后来嫁入京中,在她六七岁大的时候便离世了。
因其出身不高,唯有这枚不怎么值钱的玉坠是她能留给左皙池的东西。
“暂且垫着罢,总不能言而无信。”
她也真的不想再欠他什么。
“姑娘,你们这是要去.......?”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被玉儿叫住。
左皙池:“请问距离此处最近的当铺往哪走?”
玉儿朝她指了路,又听她继续问:“这几日我们在此处花销大概是多少?”
玉儿腼腆一笑:“姑娘不必担心,您的夫君早就付过了。”
左皙池稍有窘迫,终于有机会解释:“他.......不是我夫君。”
“啊?”玉儿一愣,“可是那位公子待您可是十分紧张,您不知道那日下着大雨,我们门板都被踹坏了,昨天才修好,他抱着您来我们家医馆的时候神情吓人极.......”
“玉儿。”老医者进来打断,又看左皙池十分不自在,心下了然。
既不是夫妻,那位公子又器宇不凡,以这姑娘的容貌来看.......说不准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外室。
朝堂的人他们惹不起,更不能问。
“姑娘身子虚弱,还是多穿点衣裳以免再次受寒。”
左皙池颔首:“多谢。”
方才小姑娘指路的当铺离此处不远,左皙池并没有让如兰和若竹一道跟随。
“去哪?”
遽然挡在前方的男子遮住了大半日光,左皙池吓了一跳。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自己竟毫无察觉。
“去.......当玉坠。”她实话实说。
李子尧视线掠过她胸口紧攥的手掌,尾指一勾,玉坠便到了他手上。
悬挂在尾端的红绳低垂摇晃,他触碰到了玉坠上属于她的体温。
李子尧眼神暗了几度:“这便是你还钱的方法?”
左皙池双手紧揪,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包裹里面的银子都.......”
“谁说这就够了?”
男人似乎笑了声:“这玉美则美矣,可瑕疵实在明显,并非本官不近人情。”
她当然知道这不够。
左皙池低垂的眼眶开始泛红:“我明白.......”
话没说完,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
街道喧嚣愈渐愈近,长街大红车队从街头到街尾,铃铛摇晃,沿街无数百姓个个探头张望高喝着吉祥话,孩童欢喜地来回捡起洒下的赏钱。
左皙池下意识抬眸,只见刺目的‘陆’字悬挂在车架高处,最前端戴着红花的马背上赫然矗立着她最熟悉的男子。
她登时愣在了原地。
“听说今儿个去给陆家抬轿的轿夫都是寻常人家的三成多!”
“陆家不愧是大家族,即便是续弦的排场也这般盛大!我可是记得先前娶正妻都没这样的排场!”
“这位可是陆夫人娘家的女儿,哪儿能懈怠?”
“就是,诶你们看那是不是左家那位.......”
不知是谁倏地认出了角落边的左皙池喊了一声,立马引来无数道视线射来。
难堪像洪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倾涌而来,左皙池浑身血液倒流,耳边嗡鸣不止。
今日竟是陆奕行娶继室的日子。
她身子晃了几晃,顾不上眼前之人,撑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就想逃,然而四面八方的议论声越拉越大,纷纷人声像是洪水没顶,几欲窒息。
忽然手腕被人握住,她心脏骤停,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被拽着撞上了一道坚实的胸膛。
大氅倾盖而下,遽然黑暗的视野中,左皙池蓦地瞪大双眼。
男人清冽的气息霎时笼罩通身,她手撑住他的胸口,掌心之下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沉稳的跳动。
所有声音被隔绝在外,她感受不到好事者过分的视线,也听不见无礼至极的议论。
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之中,他的气息和心跳无限放大,思绪乱了又乱,分分寸寸侵蚀着她薄弱不堪的心防。
此时此刻,她竟在前未婚夫的怀里,听着前夫迎娶新人。
.......
高马上的陆奕行面无表情,听闻议论声声,他心中一喜。
她在这里,可是还念着他?
是了,左家也不要她,她除了依靠自己之外还能去哪?
陆奕行急切地环顾四周,然而预想中的倩影未能发觉,视线蓦地撞上银白面具下一对鹰隼般的厉眸。
讨喜童子正大声卖力地吆喝,随行小厮朝上抛出铜板立马引得孩童争抢不止。
炮竹声连绵不绝,铜板漫天飞舞。
陆奕行笑意僵止。
那男人凛冽如冰中的眼眸中裹挟住挑衅与轻蔑,玄色大氅之下晃动着分明不属于他的黛色衣摆。
交汇不过瞬息之间,又仿若被放慢了数倍,陆奕行后槽牙几欲咬碎。
车队很快行离,人群中身形颀长的男子迥然不群,他通身气息冷冽,方才出言不逊的人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多说一句。
女子清香丝丝缕缕传入鼻尖,他狭长的眼尾下敛,眼底慢慢被浓重的黑雾侵占。
他深吸了口气,微微仰头,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
在无人可见之处,脖颈青筋条条暴起。
......
围观人海渐散,左皙池回过神,略显局促地从他怀中抽离,并往后退了几步。
李子尧睥视她通红的双颊,拢在袖中的手指相互搓捻,似乎还残余有方才那抹细腕的触感。
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压下心中快要溢出的嫉妒。
“都督......”她终于想起这阵插曲之前聊到何处,“那、那我再......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男人嗓音低哑,落在她耳中却显出十足压迫。
左皙池艰难道:“我......我可以去做些绣活.......”
“要做到什么时候?”他笑得轻蔑,上下打量她那双再次紧揪在一起的手。
年少时她一旦紧张便最爱做这个动作。
“我......”
“去告他。”
左皙池蓦地抬头,李子尧移开视线,轻描淡写问:“你的嫁妆总该值十三两银子罢?”
她愣住。
“诸妻无七出及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虽犯七出,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追还合。*”
“按我大燕律法,他只能和离不能休你。”
李子尧弯腰与她平视,挑眉:“懂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李二(嫌弃):啧,小法盲
*出自《明律·户律·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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