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夹着雪,亦有更加猛烈的势头,不断来往的人群在小巷外来回奔走回家,逼仄的巷尾末端更像是被隔绝在世界尽头。
撑着伞的男子一袭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镶碧鎏金冠将墨发高束。
他微敛的眼尾狭长冷傲,声线低沉而冷肃,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一如多年前那般让人望尘莫及。
地面上暗红的血迹被大雨冲刷,他的视线好像是看着那早已没有声息的猥琐男子,又好像是在透过这样一句暧昧不清的话在指代旁的事。
左皙池依旧维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浅色剔透的瞳仁中荡漾着不可置信的波纹。
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也没有半分血色。
时隔六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再见。
可她也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再与他重逢。
呼吸乱了又乱,却不敢让他看出分毫端倪。
“李......都督.......”左皙池慌忙地低垂眼帘,终于想起了他现在的身份。
她头晕发胀,眼眶也酸涩地厉害,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两个字:“........多谢。”
雨声哗哗不停,但她还是捕捉到了男人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哼。
撑在地面的手掌慢慢曲起,左皙池偏过头,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忽然,头顶不断冲刷的大雨被人遮挡,她敛下的瞳孔紧缩,男人的黑靴与她近在咫尺。
李子尧睥视着她,被油纸伞遮挡的视线情绪不明:“谢什么?”
「谢什么?」
左皙池脑中嗡的一声。
同样的三个字骤然点燃了尘封多年的记忆。
很多很多年前,他也这样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
年少时,左皙池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左八爷常年待在工部,逢年过节才勉强回来几日,母亲又走得早,左王氏主动请缨,后来她便常年跟着大婶母起居。
左家上下皆称赞左王氏温婉大方,连庶弟的女儿都视作亲生。
左皙池自始至终都是温顺沉默的。
她日日看着他们一家人阖家欢乐,听到左芸抱怨说爹爹又要抽她背诵诗文。
她其实很是羡慕,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嫉妒,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毕竟倘若没有左王氏,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处偏院。
她明白自己应该感激,但年幼的她更想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待在一起,就像左芸与左湛可以给左老爷抽背诗文一样。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向来听话的左皙池第一次离经叛道,偷偷溜出家门,想去工部找父亲。
然而路上却遇上了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惨遭勒索之际,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十二岁的少年高傲地仰着头,明明比她高不了多少,却俨然一副小爷天下第一的模样。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一击毙命的实力,自然是没吃什么好果子,却在最后还不忘拉着她一起逃跑。
后来小左皙池吓得直哭,只会不停地说谢谢。
“谢什么?”嘴角肿得冒血的少年斜睨着她,不屑扯唇角,又痛而龇牙咧嘴。
小左皙池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那日之后,她才知道母亲在世时曾给自己定过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当朝李首辅之孙李子尧,也正是眼前这个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
乌云翻涌,密密麻麻的雨滴自无垠天穹之顶倾泻下界,如同一张交织连接的网,笼罩在二人周身。
记忆连通首尾,强撑的镇定被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击溃。
“对不起......”左皙池死死地咬住下唇,寒冷的风雨掩盖了她浑身颤抖的真正原因。
是她背弃了他们的婚约,是她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让他成为了整个洛京的笑柄。
或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会让他在今日撞上狼狈不堪的她。
可她亏欠他那么多,总该还他点什么。
理智逐渐涣散,身心双重锥痛让左皙池只能勉强发出一点气音:“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男人冷哼,蹲下身,持剑的手肘搭上膝盖,“你这样好像是我在欺负.......”
啪的一声剑柄摔落到地上,他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女子脱力的身体。
李子尧愣住,思绪有片刻停顿:“左皙池?”
只见她面色毫无血色,掌心的触感单薄到令人心悸,隔着衣物尚且能感受到脊梁的寸寸骨节。
李子尧薄唇紧抿,忙将人单手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
大雨慢慢变成大雪,等候许久的旭光见自家主子抱着一人过来,忙不迭地撩开了车帘。
见人浑身阴沉,旭光不敢多问,驾着马车驰向医馆。
李子尧垂眸凝视着半窝在怀中的女子,方才抱起来的重量轻到令人发指。
他额间青筋暴起,沉沉吐了两口浊气,单手扯下大氅将她完全裹挟。
.......
大雪封路,大部分医馆都关了门,李子尧抱着人一脚踹开还剩了条缝隙的医馆,吓得里面的老医者差点跳起来。
“救她。”男人面色不虞,径直将人放到了内室的床榻上。
老医者惊得不轻,但也十分有骨气:“不啊——”
旭光将人拎起扔到李子尧跟前,老医者痛得龇牙咧嘴,这才看清来人容貌。
虽说俊逸无双,可那满身冷气又戴着半边面具,怎么看怎么像个土匪。
“士、士可杀,不可.......”
啪的一声,一锭银子掷上桌案,老医者立马噤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银子,放到嘴边咬了咬。
今日真是遇上了个财大气粗的土匪!
唰——
“别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眉眼冷冽,双眸蓄积怒火,泛白的刀光横上老医者脖颈。
老医者抖了抖,又看了眼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子,捻着指尖推开他的剑:“杀了我这姑娘怕.......也是活不了了。”
李子尧后槽牙咬紧,刚想发作,老医者已经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榻跟前。
然而不等询问,老医者面色骤变,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微妙了起来。
“她怎么了?”李子尧问。
“你......”老医者欲言又止,“公子您还是先给这位姑娘换身干净衣裳吧。”
李子尧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
老医者看他的眼神更加幽深:“您是她的夫君,自然该您。”
李子尧:“.......”
旭光及时救场:“大夫,我们家公子向来不会做这些,请问你们这里有婢女吗?”
老医者眼里满是不屑:“没……”
锃——
“玉儿,快来给这位姑娘换身干净衣物!”
被唤作玉儿的小姑娘从门板后面悄悄探出头,李子尧斜了眼,收回了手头的剑。
老医者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小声嘟囔:“妻子刚刚小产便让人受冻淋雨,结果让帮忙换个衣裳都不肯,老夫行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般狠心的.......”
“你说什么?”李子尧蓦地抬眸。
作者有话要说:老医生(悲天悯人):这令人发指的渣男!
李二:……
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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