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节期间,出嫁女儿依大燕律法可回娘家省亲一日,此前六年每年天庆节都是她最为忙碌之时,今年因病得空,左皙池难得有了省亲的空闲。
是以,翌日她们一行人很早就启了程,远远瞧着左府已经燃起了灯烛。
“少夫人,那是大夫人在等您吧!”如兰撩起车帘一角,看见了左府门口翘首以盼的妇人。
左皙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见左王氏正搓手哈气等着什么。
她自幼丧母,父亲入职工部,常年跟着祖父四处监督工期,甚少回家,是以,她在府中一直是跟着父亲的大哥一家生活的。
左王氏是父亲大嫂,亦是她的大婶母。
阔别多年,左皙池见着这一幕酸了眼睛。
还有人在记挂她吗?
她快速眨了眨眼睫,命车夫停了车。
“大婶母。”
听到呼唤左王氏一愣,遥见淡紫袄裙曳地,身披白绒披风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黛黛!”丘嬷嬷为左王氏撑着伞,忙上前来迎她。
黛黛是左皙池的小字。
听到熟悉的称呼,左皙池鼻尖更加酸涩。
她强忍下满腔莫名的委屈,在纷乱大雪中朝左王氏行了个礼:“黛黛给大婶母请安。”
左王氏红了眼,接过丘嬷嬷手头的伞,拉着她往里面走:“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暖和暖和。”
“嗯。”左皙池点头,如兰、若竹左右簇拥着,一众人往室内走去。
将将过完年的左府尚且存留着灯笼红彩,然而府中却是格外的清净。
“黛黛啊,你爹这个人你也知道,现在那......揽月塔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他和你祖父啊日日宿在工部,除夕夜都没有回来过......”左王氏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边解释。
左皙池点头,压下失望,轻声道:“谢谢婶母,我知道了。”
从刚刚回来只见左王氏的时候她便猜到了。
“八叔非要建那劳什子揽月塔,我们左家的名声都被败坏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娇媚的女声打断了清冷的肃静,来人一袭湘妃色雪缎袄裙,腰系五彩丝绣花结长穗。
满头青丝梳成未出阁女子的垂鬟分肖髻,翡翠镂空雕花簪于其中,赤金垂珠耳坠随着步调轻轻摇晃。
此人正是左皙池的堂姐,亦是左王氏的女儿,左芸。
“芸儿!”左王氏眼一瞪,“朝堂之事岂是你能瞎说的?”
谁人不知揽月塔是嘉顺帝为月贵妃挥霍巨资所建?
左家这般阿谀圣上,就是弃黎明百姓于不顾。
左芸揣着手头的汤婆子往里面走,看向左皙池,笑了:“怎么?我说的有问题吗?如果不是八叔,我们左家也不会落得个奸佞臣子的......”
左王氏蹙眉:“芸儿,你妹妹多年未归,你好生说话!”
左芸嗤了声,刻意抚了下发髻上的翡翠镂空雕花簪,露出腕上的镶金翡翠玉镯,坐到了左皙池身边,特地熏香一夜的袄裙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左皙池咬紧下唇,脸色发白,左王氏又警告了左芸一眼,恢复笑颜。
寒暄几句,左王氏试探问:“黛黛,听说小陆大人去年在翰林院又升了官,你也知道湛哥儿一向不好学,他学识渊博可否帮衬一二?”
左湛是左王氏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六岁,不学无术,日日只想着斗蛐蛐,让左王氏很是头疼。
提及陆奕行,左皙池有些为难:“婶母……不是我不帮,郎君他向来无私,便是家中庶弟也未曾走过后门。”
左王氏脸色稍变:“他是你郎君,同床共枕多年,待你自然是会不一样的。”
同床共枕......
左皙池想到昨日之事,攥紧了手掌:“婶母,我......”
“她能帮什么?嫁去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也就陆少夫人的名头好听罢了。”左芸满不在乎道。
“芸儿。”左王氏蹙眉,“黛黛当年落水后难以生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事提起让左芸抚摸发簪的手一顿,硬是憋下了喉中的话。
“你姐姐总是这样口无遮拦的,黛黛你体谅一下。”左王氏握住左皙池的手,“不过有个道理却是真的,这女人啊,在夫家就是要有个孩子傍身才稳妥,哪怕是个女儿......”
“我一介妇人不懂朝廷的事,只是偶尔听你大伯父说,你爹还有老太爷现如今和陆家的关系......如今你膝下无子......陆家权势又大,左家很难啊......”
左皙池愣住:“因为......我吗?”
左王氏默认地顿了顿:“嫁入陆家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你既然无法生养,便多顺着婆家的脾气,为夫君纳妾,得他们欢喜,便好了。”
看左皙池脸色越来越白,左王氏愈发语重心长:“黛黛,我是把你当亲生女儿才说这些的,你也知道,若非当年的意外我们两家不会结亲......我们都希望你能在陆家过得好啊。”
左皙池双手紧紧揪着,下唇咬到泛白。
左王氏见是时候了,轻声道:“你可知你婆母素常喜欢些什么?”
左皙池抬眼:“母亲她......无非喜欢些高档首饰。”
陆夫人并非高门出身,父亲只是个四品官员,嫁入陆家最初也不受待见,好不容易熬成了一家主母,那些京中贵妇喜欢的东西她自是一样也不会落下。
左王氏笑得眼尾起了褶子:“这些东西我们左家也不缺,婶母在家日日也闲的无趣,你看能不能帮忙搭个线,让婶母......”
“娘!”左芸终于看不下去了,“这是省亲还是巴结呢?我看还不如你亲自去陆家......”
“闭嘴!”左王氏吼了声,左芸吓得一愣,“你要是早些嫁人何至——”
说到一半左王氏猛地意识到了不对,梗着脖子道:“你给我出去!”
左芸被训斥红了眼,提起裙摆便往外冲,身后的翠翠跟着忙不迭跑出去。
左芸愤懑离开,室内的氛围凝固下来。
左王氏再次握住左皙池的手,却被躲了过去。
左皙池强撑镇定:“......大婶母,今日也不早了,家中还有事务等着我去处理......”
“.......这还没用午膳。”
左皙池打断左王氏的挽留:“大婶母,我先回去了。”
......
左皙池上了回府的马车后便开始心不在焉,刚刚左王氏对她说的话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少夫人,方才大夫人竟然为您斥责了大小姐,当真快哉!”想到左芸气得不轻的模样,如兰就觉得痛快。
以前在左府的时候,每每遇事大小姐总是让自家少夫人顶罪,这次训斥左芸简直闻所未闻。
左皙池吐了口浊气,说了句含糊不明的话:“她们才是母女。”
如兰没听清:“少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
然而话还没说完,马车忽然急停,左皙池猛地向前栽去。
“中军都督府查案,统统让开——”
........
长街息壤,身着官服的道道官兵从中开出一条道。
“都督,是陆府的马车。”旭光道。
“嗯。”为首的男人黑瞳宛若鹰隼,冷冷扫视过那被压进一角的车帘,“继续前行。”
“是。”
......
左皙池被若竹勉强扶稳,她刚想撩起车帘,若竹忽地压住了她的指尖。
“少......少夫人,外面尘土飞扬,莫要迷了您的眼睛。”若竹吞吐道。
左皙池觉得奇怪,她出行一向带有帷帽,这点风沙算得了什么?
然而外面的动静很快远离,若竹扶她坐稳了身子,再瞧时早没了人影。
“少夫人,我们赶紧回府吧,若是迟了夫人怕是又要怪罪了。”如兰看了眼天色。
左皙池收回深思,点头。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让她再多想,马车悠悠往回走。
回了知语轩左皙池便屏退了所有人,连如兰和若竹都没有让进去伺候。
如兰不明白左芸被骂这样开心的事自家少夫人为何还在闷闷不乐,更不忍她独自伤心。
“如兰,你做什么去?”若竹一把拉住试探开门的如兰。
如兰:“我看少夫人心情不悦,她一个人憋坏了怎么办?”
若竹:“你这样闯进去就不怕少夫人不开心?”
如兰小声嘟囔:“不开心就罚我扫院子,或者打我几下也可以,反正我就是不愿意看少夫人难过......”
“傻丫头。”若竹失笑,“少夫人何曾责罚过我们?”
左皙池性情温和,又常年寄居婶母膝下,养成了她不争不抢、忍气吞声的性子,除了对木匠活计感兴趣,其他事情都是任由左王氏安排,也因此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委屈。
只是左八爷醉心政事,很少管她,她又很容易知足,便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下来了。
若非要说有谁可以让左皙池打破素常的平静,便只有......
“若竹,若竹?”
如兰叫了她好几声,若竹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如兰眯起眼往前凑过去:“你不对劲。”
若竹心口一跳:“我.......我怎么了?”
如兰虽然心思单纯藏不住话,但也不是个蠢的,方才只顾着注意左皙池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从左府离开后若竹的反应就很是离奇。
“你刚刚,为什么要拦住少夫人拉开车帘子?”
“还不是因为风沙.......”
“胡诌!”如兰抓住若竹的手往外拉了几步,“寻常怎么没见你说风沙大?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若竹为难地伸手挡在如兰嘴边:“你小点声。”
“你是不是真的......”
“刚刚路过的,是李家的那位。”
李家?
洛京还有哪个李家?
不对......李家人怎么会在洛京......?
若竹索性不再瞒她:“你可千万别告诉少夫人。”
如兰连连点头。
若竹压低声音:“还记得前段时间陆老太爷忽然卧病不起吗?就是因为朝堂上的事给气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听说和刚刚凯旋还朝被陛下亲命的中军都督府都督有关,那人还因军功被授镇国大将军的勋阶......正是六年前随父被贬谪的李家二郎。”
李家……二郎?
如兰张着嘴,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所以……今天在街上......”
“就是他。”
若竹叹气:“少夫人......现在好不容易好好生活......”
时隔六年,这个名字再被提起,她们皆想到了很久之前那段极为沉重的往事。
而现如今只不过是听到了他打了胜仗的消息,少夫人便日日魂不守舍……
如兰难得凝重,点头道:“我不会说的。”
......
左皙池在桌案边发呆,左王氏的话在耳边挥散不去。
爹爹和祖父现在在朝堂上遇到了很多阻碍,而那些阻碍大都来自陆家,或者说是因为她......
因为她没有孩子无法稳固地位,因为她没有生下陆家嫡曾孙受人轻贱。
左皙池咬着指节,明明炭火烧得很旺,她还是觉得很冷。
如果不是因为六年前在水里落了寒,现在也不至于像个......下不了蛋的母鸡?
想到这明里暗里听到很多次的形容,左皙池自嘲般笑了声,硬生生仰头憋回酸涩的泪意。
叩叩。
“少夫人,夫人让您去一趟沉香院。”
左皙池呼了口浊气:“知道了。”
.......
此前未大好的身子已经倦怠不堪,从左家回来没来得及用饭陆夫人便又遣人将她唤了去,一来一回,左皙池已经快要站不稳脚步。
“夫人,昨日钱府的夫人不是说她不久前也身子不爽,她的儿媳妇亲自去济源寺求了个平安符给她贴身戴着,后来竟是日日身子爽朗。”冯嬷嬷一边给陆夫人按着太阳穴,一边道。
“竟还有这等事?”陆夫人声音拔高,看了眼端站在眼前的左皙池,眉头皱的更紧,“唉,那是人家命好,得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儿,又是给他们家生了几个嫡孙,又是给婆母求符,哪像我们家......”
“哎哟夫人可别想了,再想该更痛了。”冯嬷嬷心疼道。
左皙池拖着病体被叫来此处,哪里不懂这次把她叫来是为了什么。
她听着耳边愈渐难听的话,疲惫地闭上双眼:“是,儿媳明日便去济源寺为您求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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