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敛去笑意,收回手中的剑。
“夫人该随我回去了。”
见清清没有像往常一般,对他冷眼责骂,他觉得无趣。
他的世界里没有“同门情谊”这几个字,没有兴致再陪她一起玩什么出生入死,营救同门的游戏。
要是可以,他还挺想扒了她的鱼尾,把她拎回去的。
用她的鲛珠点缀剑柄,鲛尾皮来包装他的剑鞘,应该是相当美丽。
可惜,他不能。
自从成亲前,他在清清身上饮血疗伤后,她就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若是清清受伤,他的身上会出现同样的伤口,若是清清死了,他自当是跟着一起玩完。
偏偏,他是否生死是否受伤,对清清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清清还低着头,只做摇头示意。
白泽抬起她的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一圈,逐渐收拢。
“夫人,你还没回答我。”他的声线清冽动人,手中力道却让清清吃疼。
即使得知了她的答案,他似乎也非要让她改变主意不可。
清清被迫与他对视,睫毛簌簌地扇动,反应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悦,“还不可以,我要跟瑶华师姐一起回去。你就算关心我,也不该让我放着她不管。”
白泽:“我没有关心你。”
清清:“那你为什么要从孤崖跑出来救我,连只妖蛾子都要替我挡去?”
白泽:“因为你要是跟这群废物一起面对危险,很容易会没命。”
清清心想,这话听着怎么自相矛盾?
不关心她,却不想让她没命?
大概嘴硬吧。
清清软糯糯地说:“你放心吧,我回去都听你的。”
白泽戏谑道:“除了我,夫人待天凤山其他人真的是很不错。”
清清略做思考,终于琢磨出了令他不悦的缘由。
她现在一个劲地想着救瑶华师姐,夫君可能觉得他被忽视了,难免吃味。
清清凝着他的眼,眄笑一声:“我待夫君更好。”
夫君在她心中的地位,自然无人能比。
要不是夫君,八百年前,她也不会从海滩来到天凤山,修炼出薄弱的仙根,舒舒服服地当起小仙子。
明媚的笑容灼伤了白泽的眼。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对他这般笑过了。
长达五百年的岁月里,她遇到他时,态度几乎都是蔑视、怨怼和憎恶。
“夫人待我的确是极好的。”白泽的语气依旧轻慢,话语里的温度骤降。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安静得过分诡异。
被当成废物来羞辱的几位师兄不干了。
秦岩观察白泽的举动,听到他居然想清清回去,诧异地问:“白泽师兄,你选择这条水道的原因,该不会就是图大只的妖蛾子吧?”
身为瑶华头号粉丝,殷无涯发怒了,“白泽师兄,你怎可如此戏弄我们,置瑶华师姐的生死于不顾?你忘记一百年前,天宫要贬谪怀有魔族血统和妖族血统的仙时,瑶华师姐曾为你求过情吗?你可想过……”
一道阴鸷的目光忽然扫过去。
白泽毕竟是同龄人几乎不可能修炼到的天仙,又在司狱殿历练两百年,练就一身杀伐气息,威压感强烈。
“若不是瑶华师姐,早在一百年前,你身上那一半的仙骨可能不保。你欠她的人情……”殷无涯被震慑到,声音当即低了下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完。
秦岩赶紧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在这种时候逞强。
白泽师兄可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血统了。
几人噤声时,白泽不耐烦地抽剑,用力一掷,剑端没入水中,掀起一道数十丈的水浪。
殷无涯和秦岩等人当他是冲自己发火,吓得缩到小船的角落里。
前方海面却迅速荡开波纹。
一列黑影从水下窜起,在水面上疾步狂奔,黑袍的边沿擦出水浪。
为首的黑影扛着一名昏迷的女子。由于负了伤,他的行动不如之前灵敏。
“那是瑶华师姐!”殷无涯面露惊喜。
小船上的师兄一拥而上,顺利地从黑影手里夺下女子。
确认是瑶华后,还未来得及高兴,另一道黑影蓦地涌现。
黑影的手里晃着一坛子酒,走路踉踉跄跄。
他脚底下的海水流速骤急。
黑色兜帽下的一双眼睛,含了几分迷离,携了岁月的沧桑。
现任魔君贡邈!
“不好了,老魔头出来了,我们再不走,都要死在魔头手里。”
殷无涯令其他人甩出长剑,用上剩下的法力,御剑逃离。
秦岩立在剑上,低头看下面,犹豫道:“无涯师兄,要不要等下清清师妹他们。”
殷无涯瞪他,催促道:“要是等他们,你也会跟着没命。”
秦岩听他的,不再纠结。
师兄们离开前,看都没看清清和白泽一眼。
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眼前化为一个小点,清清心急,凑到白泽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夫君,我们也赶紧御剑逃跑吧。”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贡邈。
这位魔君和她想象的有出入,看着没个正形,不像仙界那位端庄持重的天帝。
贡邈年纪不算很大,辈分相当于他们的父亲,却让他自己的名字被载入《仙魔史》中。
千年前,仙魔大战时,贡邈因为胞妹之死,与天帝决一死战,发力时直接撞歪了支撑天地的无量山,导致天塌了半边,给仙界留下浩大的修复工程。
以贡邈的水平,对付几个灵仙,还不是像踩死几只蚂蚁一般简单?
但贡邈理都没理那几位师兄。
难道他的目标是白泽?
白泽无心在此地多做停留,令长剑出鞘,悬在海面上,剑光白亮如新,似要挑开漆黑的裂缝。
贡邈挥动衣袖,挑起几朵浪花,将剑打了下来。
白泽换了个招式,再次祭出长剑,欲击退贡邈。
贡邈稍稍避开,白泽的剑落了个空。
贡邈腾出另一只手,从深海里稍稍一引,掌心裹挟了巨大的水流向白泽奔去。
白泽被迫退回小船,将剑杵在甲板上,手扶住剑柄。
贡邈可能是酒喝多了,没走两步就差点滑倒。
他不在意形象和细节,滑倒了就重新爬起来,走到白泽面前,一只手虚虚地搭在白泽的肩上,“小崽子,换成其它时候,你跟我过两招还可以,但今天不行。”
白泽避开他的手,干脆道:“那改日见。”
贡邈啧啧摇头,“你看,你同门的师兄都只顾自己逃跑,根本没想过带你离开,你还要回去吗?”
此时的白泽,心里的天秤仍然是倾向于仙界,“魔君要是想再劝我,大可死了这条心。”
白泽冷冷道:“不劳魔君费心。”
贡邈晃荡着手心的酒坛子,一手指着他,“死不死心,可不是你说了算。”
白泽的话里平添讽意:“魔君看上的怕是我体内被封印的力量吧?”
“嘿,你这小崽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这么多?”贡邈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游说:“这又到十五的夜晚了,封印在你体内的符咒又要发作了,跟我回去,你就能免受符咒发作之苦。”
白泽冷眼看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信”。
他早就不相信任何人。
清清听着两人的谈话,心想,果然如此,贡邈就是专程来挖人的。
她很是头疼。
按照两人这么争执下去,他们头发熬白了都不见得能离开。
老魔头这种吃软不吃硬的,还得让她来。
“你……你要做什么?”清清忽然挺起胸脯,挡在贡邈和白泽之间,将两人都看愣了。
“小丫头不要害怕。”贡邈哈哈大笑,“本来想拿那名女仙跟仙界换人的,要是仙界不肯,就把她丢去给海神吃了。但他都自己来了,我也就不用那么折腾。”
“这就好。”清清的羽睫扇动,清凌凌的眸光真诚地看他,“魔君大人真好,不像仙门那帮子家伙,就知道欺负我夫君。”
她的态度转变让贡邈更是疑惑,“此话怎讲?”
清清跺了跺脚,当着贡邈的面,数落起仙界的各种不是,“刚刚我的那帮师兄只管自己跑路,都忘记他们蹭我顺风船的事。何况,若是没有夫君,别说是救出瑶华师姐,连他们自己可能都要落到海神手里。”
“天凤山那群老古董脑子也有病,恶龙逃跑的那事,他最多就是擅离职守的罪恶,怎么能将他扯到和魔界勾结的事上,认定他是故意跑走恶龙的?”
“还有啊,他们那些人居然双标啊。别人去追捕叛徒,就是做得好,我夫君处置叛逃的仙,就是没有良心,对同门下手残忍。我夫君对叛仙的惩罚若是过轻,又要被说和叛仙勾结……”
“总之,在仙门众人眼里,不管他做什么都是错。”
她把天凤山众掌门,天宫那群上仙,以及天帝和他们的先祖都痛骂了一遍。
反正他们听不到。
果然,她的表态得到贡邈的认可。
贡邈拂袖冷哼,“仙族那群家伙一直就是道貌岸然的德性,他们不过是争取到和神族最后一脉的联姻机会,就自认高妖魔一等。”
清清猛点头,挽过白泽的手臂,“就是,还是魔君大人好。”
白泽不动,任由她挽着,看着还真像是一对恩爱道侣。
贡邈怜惜地看了白泽几眼,惆怅道:“我和他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清清不解:“一家人?”
贡邈:“我是他舅舅。”
清清打了个激灵,想不到他们之间还有亲戚关系。
同仇敌忾的态度让两人拉近了关系,贡邈开始了一连串的长辈式发问,打听她是谁,年岁几何,来自何族,父母在何方。
得知清清的身份后,贡邈低叹一声,“小崽子有你这么位体恤他的道侣,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福气。”
清清喜滋滋地点头,继续同他唠嗑,声音也很甜:“魔君舅舅,你跟我讲讲我夫君的爹娘吧,我都没机会见到他们。”
“他娘亲……”贡邈拎着酒壶,陷入回忆,“那是一位绝世美人。”
清清看了下白泽的脸,“我知道。”
不用你说。
“那绝世美人嫁给了谁?”
贡邈似乎不太想提,语气顿时冷淡下来,“仙界曾经的战神,当今天帝的弟弟。”
先战神是位上仙。清清想起刚刚看到的壁画,感觉贡邈说的或许就是壁画上的故事,追问道:“他们是联姻吗?”
仙魔两界为了短暂的和平,达成一时的联姻也能理解。
贡邈摇摇头,“不是。他们是相爱过的。”
清清讶异。
一不小心吃到了瓜?
贡邈开始了他的科普,“小丫头,你知道吗,六界被划分伊始,魔界掌管妖界,仙界掌管冥界,力量最弱的人界由仙魔两界共同守护,神族是天地之主,游离于五界之外,负责维护天地秩序,制约仙魔两界,对五界子民一视同仁。”
清清摇摇头,“不知道。”
她还没真没听过,魔界居然曾守护过人界。
贡邈眯眼,继续为她扫盲,“后来啊,神族挡下一次又一次的浩劫,导致诸神逐渐陨落,神族凋零。制约和平衡被打破后,仙魔两界开始争执谁该是天地之主,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清清摸着下巴,“你还是没和我说先战神和先战神夫人的事。”
贡邈让她多一点耐心,“你听我慢慢说,仙魔闹翻后的数百万年间,双方都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夹在中间的人界在被迫二选一时,选择了看起来更和善的仙界。但是,数百万年的争斗,让仙魔双方各自的损耗过大,双方谈判过后,进入休战期,试图将仙魔的关系恢复到最初。”
“在这段和平期内,两界谈婚论嫁,商贸往来都是常事。像你现在身处的通道,在一千年前是不会关闭的,持两界的访问令牌就可以进入。类似的通道,还有很多,分别分散在各山川河流沙漠。”
“我妹妹魔域公主就是那个时候结识的先战神。”
清清左看看右看看,参观几下壁画,追问道:“然后,一千年前,你们又打起来了?”
贡邈点头,“当然。在和平期内,双方的人口迅速繁衍,魔域缺少光明,所有地区都是黑暗的森林沼泽海域,灵壤贫瘠。”
“仙境拥有秀美缥缈的山川丘陵和湖泊,却不满魔界拥有最多的灵石矿。双方就地域分配再次进行谈判,谈判没成后,仙界单方面先对魔界关闭通道,禁止仙族和妖魔两族通婚。于是,双方又打起来了。”
清清:“所以,先战神和他夫人被迫分开了?”
贡邈的神情蓦然凝重,“不,仙魔大战时,两人反目成仇,最终先战神为仙界战死,我妹妹也为魔界殒命。”
清清听了后,不免唏嘘,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书里只简单介绍一句,白泽曾是魔君贡邈的义子。谁能想到,一句话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前传。
从小到大,她也没听人提起过白泽的身世,还以为像仙门众人说的那样,是哪位仙君和魔族女子的私生子。
贡邈看向白泽,沧桑的眼里添了些凝重,“身为先战神和魔域公主的公子,他自出生起,体内就具有两族最优越的力量特点。仙界忌惮他是先战神遗孤,看重他的潜力和天分,但是,又担心孩子长大后,心会偏向魔界,对他们造成威胁。他们为了压制他体内的力量,给他设下一道封印。”
封印?清清想起来了。
她确实曾在白泽的额间看到过赤色的印记。
那也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他们当时并没有成亲。她在山林中遇到一只魅妖,被蛊惑后,意乱情迷中,扒了白泽的衣裳。
白泽的赤色印记出现,身上迸出道道红痕。他要承受血脉崩裂般的痛苦,还要顾着她,不慎受了魅妖的一击。
眼看着两人要落入魅妖的圈套里,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提议说,鲛人血拥有疗伤解毒的作用,他或许可以试试。
白泽两眼发红,将衣衫不整的她抱到膝上,埋首在她颈侧,冰凉的唇贴上她的颈子。
顷刻间,雪白的颈子上留下一圈红色牙印。
而今日,又到了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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