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沈旖正吃着八宝羹,南秀捧了一本册子进来?,喜滋滋道:“娘娘,这是皇上叫人送来?的,娘娘看?看?,或者奴婢念给娘娘听。”
南秀把册子打开,举到沈旖跟前,沈旖看?了一眼,原来?是京中贵妇的花名册。不光宫里的那些妃嫔,还有外命妇,皇亲贵胄,权臣公侯的夫人们,全都一一列在了上头。
沈旖点了几个感兴趣的妇人,边吃着羹,边听南秀讲故事般细细道来?。
听到大理寺卿的夫人崔氏亦是二婚,且比她还要曲折,竟是带着女儿二嫁给了大理寺卿,沈旖更是有些上头。
这个崔氏比大理寺卿小不了几岁,又是二婚带孩,大理寺卿的家人居然没有反对,也是够豁达。
南秀却道:“娘娘有所不知,大人为了娶到崔氏可真就豁出去了,金榜题名后,更是直言,若娶不到崔氏,这官,不做也罢。”
金榜题名,可是历朝历代多少文人儒士最终的理想,亦是家族显摆的荣耀,大理寺卿为了个女人,说弃就弃,未免过于儿女情长?。
但在沈旖的角度,亦是女人感性?的认知,大理寺卿当真是真男人。
南秀对这位大人亦是分外推崇:“娘娘更不知,先?帝因着这事,对大人并不重用,大理寺少卿任上十多年了,才在皇上的提拔下,转了正。皇上慧眼识才,不拘一格,”
话里,对当今的仰慕更甚。
沈旖失笑,不说周肆在民?间的威望如何,单只这宫里头,便?将所有人都收拢得?服服帖帖,提到自家这位帝王,无?一不是竖起所有手指,赞不绝口。
夜里,沈旖靠着男人肩膀,闲来?无?事,说到这事,亦是十分好奇周肆当时的决定,难道就不担心此人不可用。
周肆正拿着一本三字经,读给腹中孩儿,听到这话,他闲闲扫了一眼小妇:“对一个下堂妇都能如此执着,若在其位,于案件上,何愁不专。”
且那人担任副职十多年,兢兢业业,毫无?怨言,有功劳,却从不邀功,这样的人不提拔,那是上位者眼瞎。
周肆当然不可能直言自己那多情的老?父亲不会?用人,最多也只是腹诽。
说到这,沈旖也来?劲了:“那皇上想要如何提拔我表哥呢?”
春闱已过,谢霁顺利进入到殿试,位列前三甲,被皇帝提名为榜眼,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谢氏夫妇也在赶往京城的路上,谢氏已经提前把京中一处宅子清理出来?,送予侄子当作婚房,也是兄嫂在京中的住处。
谢氏是当作贺礼送的,也为兄嫂,谢霁想推,都推不掉。
便?是表哥,那也是外男,周肆不大想从沈旖嘴里听到谢霁的名字。他把三字经搁到一边,抱起了沈旖,问她想要如何。
沈旖捧着男人的脸,亲了亲:“皇上随意就好,如若看?表哥不那么顺眼了,打法他到外地当个盐运使也是使得?的。”
闻言,闭目享受的周肆轻哼了声?:“你倒是会?盘算。”
盐运使官职不大,但油水足,正适合家底不丰的官员。
“妾会?盘算,也是皇上慧眼识珠。”沈旖如今捧起男人来?,已经是轻车驾熟,只有她不想,没有她做不到。
周肆又是一声?哼,但终归没说什么,二人温情了片刻,被贵妃娘娘捋得?舒舒服服的帝王才出声?道:“明日筵席,你与她们见见便?可,认个脸,若是不适,或不想待了,便?回来?。”
办这个宴,周肆的目的,一是为了给沈旖立威,也为引出更重要的事。
有了皇帝的话,本就不爱凑热闹的沈旖也就越发随性?,到了筵席那日,日落月升,她掐着点儿,不早不晚,到了席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用在沈旖身?上,同样的道理。即便?她无?意端架子,身?旁的几名女官,也替她把派头拉得?足足。
尤其南秀,腰板挺挺地立在沈旖身?边,面对着席上众妃嫔和?命妇,代主子做开场词。
秉持着皇帝精简行事,去繁冗的作风,南秀寥寥几句,把礼节做到位,便?向沈旖请示,沈旖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南秀便?道,开席。
席一开,小菜吃两?口,小酒吃两?口,气氛便?渐渐热络下来?。
一众贵妇里,辈分最高的,当属河间王妃,沈旖对她亦是有所耳闻。据说河间王好赌成性?,赌光了所有家财后,便?是这位河间王妃求到先?帝跟前,哀哀戚戚地诉苦,讲述多年来?的不易,又表明了与河间王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决心,引得?先?帝大为感动,断断续续赐宅子赐银钱,才使得?河间王府可以安安稳稳维系下去。
然而?到了周肆这里,河间王妃的哭诉已经无?用。河间王老?来?耳根软,没经住外头人拾掇,再一次将家底赔了个底朝天后,周肆不送宅子了,只借给他们住,银钱也是卡着给,断水断粮了再送,绝不多给一毫。
沈旖不知道这位河间王妃有没有怨,按常理来?说,该是有怨的。
毕竟辈分在这里,周家祖父级别的,唯有一个河间王了。周肆虽为帝王,也是孙辈,若按礼节孝悌,养自己叔祖父,也是人之常情。
当然,不养,也无?可厚非。
河间王妃已是满头华发,出于孝义,沈旖命南秀将这位老?长?辈的位子往上挪了挪,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人过七十古来?稀,讲规矩,又不那么重规矩,河间王妃安然受之,看?着沈旖笑容和?蔼:“贵妃好福相啊!”
“叔祖母谬赞了。”沈旖亦是客客气气,给足了河间王妃面子。
坐于下首的襄郡王妃仰头瞧了沈旖好一会?儿,忽然捧杯吃了一口果?酒,笑了笑,当真是有些醉了。
更远一些的卫老?夫人,亦是看?着沈旖出神,不敢相信自己百般嫌弃,败家门的扫把星,居然成了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她才被孙儿休弃多久,就攀上了真龙天子,这又是何道理。
卫老?夫人自是不敢质疑皇帝眼拙,那就只能是这女子懂些邪门歪道,使了妖术迷惑帝王,就跟当初迷惑自家孙儿那般。
这话,卫老?夫人不能对外人道,对自家儿媳却能说上一说。然而?许氏宁可自己耳聋了,听不到婆婆的碎言碎语。儿子回了,又娶了媳妇,自己马上要抱孙了,她可不想因为老?太太的糊涂而?横生枝节。
是以,老?太太非要进宫,许氏拦不住,只能全程紧盯,唯恐老?太太又出乱子。
岂止是许氏,立在老?太太身?后未曾离开的两?位宫人,说是伺候周到,又何尝没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
老?太太稍微动了一下,有起身?的意思,她们立马跟上,一左一右地扶着。
许氏看?在眼里,瞧着以为自己深受皇恩,很有面子而?笑呵呵的婆母,只能在心里叹气了。
河间王妃坐在沈旖一侧,和?妃则在另一侧,她这边下首又坐了其他几名妃嫔,个个都在看?和?妃脸色,等她动了,自己再动。
然而?总有例外,和?妃还未动,李充仪先?站起了:“妾以果?酒敬娘娘一杯,娘娘不胜酒力,尽可随意。”
“贵妃娘娘确实不胜酒力。”李充仪话音刚落,南秀就及时倒了杯酸梅汁,递给主子。
沈旖亦是好脾气,捧杯朝李充仪举了举:“随意便?可。”
高高在上的超一品皇贵妃,给足了小妃子面子,也让别的妃嫔有了勇气,于是纷纷起身?,要与沈旖敬酒。
沈旖这时也起了身?,端着杯子,朝几个妃子那边一一扫过去,每个都照顾到,温和?笑道:“我这果?汁也不便?多喝,就一次尽到位了,你们也随意吃喝,不必再顾及本宫。”
随意点,大伙儿都省事。
座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头一回跟沈旖打照面,但见这位本该骄纵傲慢,高人一等的皇贵妃,不仅不倨傲,反而?尤为平易近人,内心感触多多。
看?来?外面那些传言也不能尽信,人怎么样,要打过交道才知。虽然这交道也只是表面上的,但能装装样子,不与人为难,也是难得?了。
位子还算靠前的梁侯世?子夫人薛氏,却似孤身?一人,与周遭格格不入,独自吃着果?酒,两?三杯下肚,竟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周遭几人均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不好去问,也不能放着不管。
还是对角的大理寺卿夫人崔氏见了,好意问了句:“世?子夫人是否不适,要不要到后头屋里歇歇?”
薛氏一听到这话,拿袖子掩着面儿,却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回,莫说周边,本就不算热闹的殿内,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了。
河间王妃下意思皱了眉头:“好端端地,哭个甚么,若是身?子不舒服,何必来?哉。”
右相夫人赶紧起身?,走到薛氏桌边,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可莫在这时候多生事端,给梁侯惹麻烦。
一听到这话,薛氏心里只觉更委屈了。
她满心满眼只有婆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梁家,可到头来?,他们非但不感激她,还个个都怪她。
须知,她做的哪一桩,不是他们授意的。
人在极致委屈时,已经顾不上别的,薛氏一把推开了右相夫人,几步往前走,却在半道上被宫人截住。
“夫人慎行,不可再近了。”
薛氏走不过去了,干脆双膝一弯,扑通跪了下去,仰着脑袋,泪流满面:“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了,求娘娘开恩,绕过妾这一回罢。”
这一回,薛氏算是彻底服软了,收起了之前的轻视和?傲慢,极其卑微地屈身?对着沈旖叩首。
然而?正是这股子极其卑微的可怜相,叫众人又是惊呆,又是同情,不约而?同看?向上首,面无?表情的贵妃,心情又不一样了。
若是装的好脾气,又能装多久呢。
沈旖漠然看?着,还没表示,南秀却是高声?道:“世?子夫人这是何意?欢喜的日子,这般哭闹到底为何?”
被一个下人指摘,薛氏心里更酸楚,更委屈道:“妾无?别意,只求娘娘开恩。”
南秀正要回,沈旖制止了,自己开了口,声?如珠玉,清清朗朗道:“本宫与夫人见了不过一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夫人这般哭泣喊冤,本宫更不知为何,又是如何为夫人开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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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那便?是形如陌路了,苦不苦的,亦与她无?关。
沈旖态度摆在这里,识相的就该磕磕头,赔个礼,然后速速退下。
然而?薛氏被夫婿数落得?魔怔了,受的刺激大发,性?子也左了,猛地又是一记重重的叩首,再抬起,前额已是通红。
薛氏浑然不觉,只道:“妾知妾那时候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娘娘不自知,使得?家人受到牵连,至今仍被妾所累。妾懊悔不已,内心饱受煎熬,若能让家人脱离苦海,妾愿意一命偿还,只求娘娘恩允。”
当真是疯了不成。
偏偏,有人跟着她一起疯,卫老?夫人立马站起,对着薛氏道:“求贵妃有何用,你倒不如直接求见圣上,圣上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许氏只来?得?及拉住婆母,却阻止不了她说这话,此时的心情,是又急又气又无?奈。
就连见过大世?面的襄郡王妃此刻也不禁抽了一口凉气,直看?向面上带了一丝笑意的皇贵妃,内心更是惶惶。
紧接着,众人见面带微笑的皇贵妃缓缓起身?,在南秀紧张的护送下,缓缓走了下来?。直到离薛氏只有几步远,南秀冒着大不敬挡在了沈旖身?前,不让主子再靠近失了心窍的薛氏。
沈旖止住脚步,也没打算再靠近,垂眼望着跪伏在地,满脸泪痕的女人。
这个女人,说来?也只比她大个两?三岁,却已是满目沧桑,形容憔悴,整个人透着一股一蹶不振的颓态,更有一种深深压抑着的怨怼。
说到底就几个字,遇人不淑。
沈旖唇角带笑,看?着薛氏的目光却是极淡,提声?道:“本宫且问你,你们梁家可有丢官降爵,短吃短喝,居无?定所?”
薛氏一愣,没想到沈旖这般问,下意识摇了摇头。
沈旖稍作停顿,再问:“良妃留在行宫,是因染了恶疾,尚未完全治愈,且有传人的风险,你若担忧,本宫立马差人,送你去行宫陪她可好?”
话一出,薛氏更愣了,她好不容易从那边出来?了,又哪里肯再入虎穴。
沈旖见她这样,又是一笑,继续问:“梁家仍旧锦衣玉食,过得?好好的,良妃那边你又不愿意去陪,本宫倒是很想知道,你这冤从何而?来??本宫这恩,又该如何开?你想偿还的,又是哪门子的命?”
“妾,妾......”
薛氏支支吾吾,被问得?一愣又是一愣,傻在了那里,说不出话了。
就在这时,有人噗哧一声?,笑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李充仪捂着嘴儿,双眸晶亮,脆生生道:“妾倒觉得?,世?子夫人哭诉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近日与李充仪交好的陈嫔亦道:“可不是,梁家人人都过得?好,唯独世?子夫人,不大好。”
陈嫔之所以敢说,只因她的叔父是右将军陈寅,与梁侯素来?不和?,也不惧梁家。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薛氏被堵得?无?话可说,双眼通红,不只是哭的,更有气的。
河间王妃一声?冷笑:“欺你又如何?你不知规矩,且不自重,对上无?敬畏之心,只凭自己性?子胡来?,莫说欺你了,便?是直接拘禁,叫你出不得?宫,也是你该得?的。”
于此,河间王妃最有发言权了。
河间王就曾因出言不逊被先?帝关过禁闭,皇帝的长?辈都不能幸免,一个小小的侯世?子妃又如何能够例外。
经过这么一闹,一惊,一吓,薛氏酒醒了大半,人也慌了起来?,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抖抖索索道:“是妾无?状,唐突了贵妃,妾有罪!”
说罢,又是一个劲的猛磕头。
沈旖却是后退了一步,抬手搁在了自己腹上。旁人不知何意,右相夫人却心如明镜,立马上前,搀着夫人身?子道:“娘娘当心,莫为这样糊涂的玩意动肝火,伤了身?,不值得?。”
南秀更是当即变了脸,扯着嗓子喊:“还愣着作甚,赶紧唤太医啊!”
傻了眼的众人纷纷跟着喊太医。
右相夫人小心翼翼护着沈旖到后殿歇息。河间王妃处置了薛氏,命人关了禁闭,原本想要跟去,襄郡王妃劝止了,说是人多了,反而?打扰贵妃清静,倒不如先?等等看?。
河间王妃喃喃道:“瞧着气色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对了?”
襄郡王妃亦是笑:“这女子突然不对了,能有何事?”
听着就是意有所指的一句话,更是将座上众人的心牵动,这回,又是快人快语的李充仪道:“哎呀,难不成有喜了?那可真真是老?天爷保佑呢!”
话一出,众贵妇们面色变了又变,虽是喜事,但没多少人面上露出喜色。
皇贵妃进宫才多久,封妃更是不过几日,这就怀上了,即便?怀的是皇嗣,可也未免太,太......
卫老?夫人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嘴,想说点什么,可脑子发蒙,又说不出来?。
那沈氏当真是得?天庇护?要什么,就有什么不成?
许氏紧盯住婆母,沈旖便?是做了皇后,生下一堆皇子,亦与她无?干,她只求婆母少生事,家宅平安,不要再出风波了。
然而?不管众人能不能接受,皇贵妃有喜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城。
一大早,礼部官员们便?按照传统,来?到子午台上,击鼓鸣终,以贺之。
皇帝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显得?极其珍贵。
皇帝更是堂而?皇之地接受百官朝贺,尽管他已经私底下喜过无?数回了。
古来?天大地大,子嗣更大,就连耿谏直言的赵御史这会?子亦是偃旗息鼓,无?力驳斥。
妃已经封了,皇嗣也有了,木已成舟,拼了死再去谏,那就只有等死了。
能进金銮殿面圣的朝臣没一个是迟钝的,一桩桩捋下来?,已是心知肚明。若这位集三千宠于一身?的皇贵妃能够一举得?男,下一步,怕真就要洪福齐天,母仪天下了。
谢氏在家中亦是阿弥陀佛念了无?数回。
“列位神仙菩萨保佑,总算是揭开来?了,我儿可安安心心养胎了。”
沈桓看?她这样,笑道:“不揭开,也是要生,生个小皇子,就稳了。”
谢氏懒理沈桓,扶着已经显怀的身?子,起脚往里走。
沈桓赶紧起身?,紧跟着谢氏。
谢氏不耐烦地撵他:“你离我远些,热不热。”
沈桓抬眼看?看?天,这才五月,哪里就热了。
谢氏嫌他避他,他又怎会?不知,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御书房内,周肆随手把批好的折子扔到桌上,掀了眼皮,望着一旁静坐无?语的男人。
“考虑清楚了?不改了?”
卫臻两?手搭在膝盖上,极为坚定道:“我父守关数十载,饱经风霜,如今年岁大了,旧病复发,已经不适合担任守边的大任,臣愿接替父亲,护我大昭江山。”
皇帝都爱听这种表忠心的话,周肆也不例外。
他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了笑:“卫氏一门忠烈,朕心甚慰。”
卫臻拱手道:“精忠报国,我辈夙愿。”
周肆不语,只笑。
沉默片刻,卫臻又道:“今日一别,再见君,不知何时,臣有一愿,望君应允。”
周肆闲适倚靠着椅背,想着小妇有没有好好吃饭,心不在焉,随口便?道:“何愿?能允,朕自然允之。”
卫臻起身?,对着君王躬身?道:“臣请愿,不论?君臣,只在技艺上,与君切磋,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