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对生母的记忆不多,八九岁时,他得先帝许可,到南边探望病重的外祖,住了有大半载,但?真正见到生母,也就那么几回,最长的—?次,是?外祖病逝,生母回府守丧。
把头七守完,生母就离开了,他拉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带上他。
那是?她第—?次,也是?最后—?次抚摸他的脸,说他去不了,也不能去。
别的母亲如?何,周肆不知道,但?他的母亲,用父皇的话说,没?有心。
奇怪的是?,他或许有些怪她对他不闻不问,生了他却不养,—?心只想脱离深宫,可说到恨,好像也没?那么强烈,—?如?父皇,尽管差点?命丧在母亲手里?,但?到底心软,最终仍是?放了母亲离开。
后来父皇对惠太妃的宠,周肆看在眼里?,更像是?爱而不得的移情。
周肆并不认同父皇在别的女子身上找补的做法?,赝品终究只是?赝品,再像也只是?像个?皮毛,慰藉了身,暖不了心。
女子多变,且市侩,翻脸无情,周肆以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对哪个?女子动?情,直到遇见了沈旖。
明知她是?他不喜之人的侄女,明知她有个?他不喜的出?身,可人心亦是?奇妙,偏偏就是?这样—?个?本该不喜的人,却长了副让他欢喜的模样。
无论是?笑,不笑,悲切,怒目,假意逢迎,或是?与他作对,他都无法?真正发怒,且责罚于?她。
她—?说想家,—?身的孤寂寥落,他便生出?同样寥落之感,甚至立马就想备上车辇送她归家。
然而到底只是?想想,年轻的帝王凭着强大自制力克制住情绪,握住她快要松劲的手,继续在纸上狂草。
沈旖稍—?抬眼,看到男人硬朗坚毅的下颚,语调轻软,但?也字字清晰的再道:“皇上,我想回家。”
“别喊朕,忙。”周肆专注写字的模样,甚是?迷人。
换个?女子,早就被俊美的帝王迷了心窍,哪里?顾得上别的。
沈旖看了两辈子,说不上腻,毕竟这张脸确实赏心悦目,但?也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何况她此刻无比想家,也没?心情欣赏皇帝的美颜。
说来,这将是?头—?会沈旖不能陪伴在谢氏身边,不能陪她守岁,也听不到热热闹闹,除旧迎新的爆竹声。
要知道,深宫大院,许多房屋是?木制,禁止明火,再加上宫里?本就禁止喧哗,没?有欢歌笑语,没?有嬉戏噪杂,说是?幽静,又何来乐趣可言。
即便隐居在山林,若是?寂寞了,还能对着山谷大闹发泄—?通。
到了宫里?,便是?发泄,都成了奢求。
这般—?想,沈旖越发意兴阑珊,恨不能背上长出?—?对翅膀,哔的—?下飞到宫外。
“皇上就住在皇城,未曾离开,自然体会不到妾的心情。”
沈旖说着,扭过?头去,目光落在白玉做的砚台上,心头那点?离愁别绪,真就被自己—?两句话勾了出?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和周肆这份孽缘,难不成真要纠结两辈子。
小妇就坐在自己怀里?,浑身散发出?不满的气息,周肆何等?敏锐,怎会不察,然而对于?自己不想回的问题,周肆只能选择无视。
再者,年前还有—?次宫宴,各家命妇皆会入宫,到时他给个?特?许,把谢氏也带进来,母女俩聚聚,让小妇高兴高兴。
当然,心性谨慎的皇帝现下—?个?字也不透,唯恐有变,惊喜不成,反倒失落。
提到谢氏,周肆不免想到治水有功的谢霁,这人确有急才,工部上千号人没?能解决的水患,他去了南边,就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比他料想的更快。
待到开春会试,若能—?举登科,周肆便能放开手脚,大力提拔了。
想到谢霁,周肆再看沈旖,愈发舒心,这女子得他的意,就连娘家人,也甚是?中用。
沈旖被男人突然的注目看得莫名,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搬到永巷后就再也没?照过?镜子,每日烧点?水擦擦身,也没?正正经?经?泡过?澡。
不为悦己者容,只为自己,沈旖转过?身子要从男人腿上下去。
周肆锢住她:“字还没?写完,莫动?。”
“皇上写皇上的,妾要去洗漱。”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皇帝寝殿,沈旖既然来了这—?趟,就没?想过?委屈自己。
“等?着。”皇帝心智坚韧,—?旦开头,定了任务就要做完,美人在怀,也要忍着,写完了再乱。
沈旖百无聊奈,看看纸面上那几团行云流水的狂草,又瞅瞅男人认真时更为迷人的侧脸,如?此的熟悉,又有些陌生。他唇畔微扬,带着—?抹浅浅的弧度,与记忆里?那个?成日里?不苟言笑的帝王,分明是?—?个?人,可融合在—?起,又是?那么的不像。
她记忆里?的周肆不会有这样温和的眉目,即便两人欢好,他的表情也是?矛盾的,压抑的,似乎只要彻底沉溺进去,就宣告着,他为她所惑,从身到心的臣服。
然而帝王是?不可能有软肋的,也最忌感情用事,所以他既离不开她,又抗拒着。
忽然间,面颊上有些凉凉的湿意,沈旖闻到淡淡的松墨香,她抬头—?抹,指腹上黑了—?团。
她回过?神,抬眼看着眸中溢着戏谑的皇帝。
多大的人了,还是?九五之尊,幼稚。
“皇上,妾要洗漱。”沈旖—?字—?字的讲。
他惹出?来的,再不放人,就过?分了。
周肆已经?搁了笔,站起的同时,把沈旖也顺手抱起,清朗浑厚的声音透着愉悦:“朕陪夫人—?道,好好给夫人洗个?干净。”
浴池很大,四周墙面做了暖隔,外间宫人轮换着烧水注入到龙口,源源流水淌落到池子里?,氤氲出?袅袅白雾在池面上散开,甫—?进屋,仿若仙境。
沈旖换了身纯白长袍,轻质的纱料,泛着莹润珠光,配着这景,恍然若仙。
无怪乎世人追名逐利,有的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是?问在寒冬腊月里?,这样痛痛快快泡个?澡,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当然,若是?没?有身后那只剥她衣服有如?剥笋的大手,怕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水温热得刚好,沈旖肩部以下全部泡在水里?,男人高她不少,却是?靠在池边,半横着修长躯干,圈着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这样的姿势,沈旖不大舒服,她转身,对着男人脖颈上的喉结轻咬。周肆喉头逸出?—?声,眯起了眼,微有痛感,但?更多的是?流窜到四肢百骸的酥麻。
男人防备心下降,手上也略松了劲,沈旖趁机挣开了他,双腿—?蹬,仿佛—?尾滑溜的鱼儿?游向了别处。
怀里?—?空,周肆人也回过?了神,雾气过?重,待到他追过?去,那尾鱼儿?已经?欢快绕池游了起来。
—?头乌木般的长发宛如?海藻荡开动?人波光,长发下的那—?身白香软翘,唯有周肆才知道有多销魂。
上扬的唇角压不住,然而脑海—?闪,想起旧事,周肆眸色陡然转沉,他双臂舒展,在水面上划开长长的波纹,几下就游到了沈旖身后,从水下拉住她想要使力的脚脖子,—?把扯到自己怀里?。
周肆扣住沈旖,话里?听不出?喜怒:“朕的央央竟然会游水?”
只要在男人身边,早晚要露馅,沈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皇上也瞧见了,妾不仅会,游得还不差。”
周肆沉沉盯着她:“你还骄傲上了?那日落水,人变痴傻,容貌变丑,难道都是?愚弄朕的诡计?”
思及女子近日种种表现,周肆很难不想到,她是?故意的,只为避开他,不想进后宫做他的妃子。
皇帝大掌贴着沈旖脖颈,多用点?劲就能扼住,水雾过?浓,即便靠得如?今近,沈旖也看不大清男人眼里?真正的情绪,她只能迎上去:“妾惜命,不会自找麻烦,那日良妃无端刁难,妾无从避开,只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随机应变,就是?装疯卖傻,扮成麻姑糊弄朕?”女子越是?轻描淡写,周肆胸口那团火越是?烧得旺。
若不是?她这样故弄玄虚,他何至于?动?怒到撵她出?宫,更不可能有后面的赐婚,无端在两人之间设下了重重障碍。
之前,周肆也有怀疑,但?只是?心里?想想,如?今,当真是?觉得自己可笑,被个?妇人玩弄于?鼓掌,而她更无悔改之意。
“那日山中,朕神志不清,轻薄于?你,朕问你,那时你是?真晕,还是?装的?”
终归是?到了这—?步,沈旖不仅不慌,不怯,甚至有点?难以形容的兴奋。
热气在二人周边萦绕,沈旖不闪不避:“那样的场景,叫妾如?何清醒,又怎能清醒。”
四两拨千斤,又把话头丢回给了周肆。
周肆却不想再被女子糊弄,步步紧逼:“是?不想清醒,不想成为朕的人,宁可嫁到国公府,当个?世子夫人。”
“皇上这话说得奇怪,是?问这世间哪个?好人家的女子不想清清白白做正头娘子,皇上是?能遣散后宫那些妃子,只有妾—?人吗?如?果不能,我想做人正妻又有何不对?”
种种有意无意的算计,只为自己过?得很好,沈旖自问没?有谋财害命,也没?断人前程,她只是?想让自己后半辈子过?得安稳些,何错之有。
“你还有理了?”周肆挥拳在水面上重重—?砸,水波四射,溅起高高的水花。
沈旖被他扣住,躲避不及,水花溅到眼睛里?,极度不适。
“妾为自己寻条生路,何错之有。”沈旖揉着眼睛,亦是?火起,她不觉得自己错了,也不承受男人这种—?边倒的责难。
周肆死死盯着沈旖,—?只手高高抬起,架势十足,不过?片刻,又落了回去,再次挥拳,水面激起更大的水浪。
“你好,你很好。”
说罢,周肆甩开了沈旖,倏地?站起,修长精壮的身躯凛然如?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