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长安街格外热闹,流水般的红木箱,朱漆髹金,富丽亮泽,一担担,一杠杠地随着送嫁队伍运往卫国公府。
从鸡鸣,到黄昏,新娘子已经被迎进了国公府,还在运。
出来看热闹,感受喜庆的街坊们,只要高声庆一句,美满安康,福禄双全,就能得到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
里头装了整整二两雪花银。
沈家这次嫁女,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也让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儿们羡慕不已。
娘家有钱有底气,嫁的夫家还是一等一的勋贵,将来卫世子承了爵,就是一品国公夫人,可不比进宫当妃子差。
众所周知,显帝在给他的女人封位这事儿,半点都不大方,甚至可以说是没风度。
目前位分最高的良妃,也只是个从一品,想尽了各种路数往上升,也没见天子有丝毫的动容。
显帝对女人,苛刻到近乎绝情。
一对比,没能当成妃子的沈家女反倒是走运了。
“前头有个太妃,这会儿又有个三姑娘,沈家光靠嫁女,就能荣享三代呢。”
“可不是,下一辈的,兴许还没投身娘胎,他们就已经在盘算了。”
“谁让人有那个福气呢,世子爷谁都瞧不上,偏巧就看中了沈家姑娘,圣上还亲自下旨赐婚。”
“福气?呵,没准是有什么魅惑男人的秘术呢?他们沈家的药方,可厉害了!”
......
巷尾角落处停着的一辆半旧马车上,着雅致青衫的男人轻点虎口,收了手中的铁骨扇,眼眸一转,要笑不笑地看向一旁半晌不语的黑衣男。
“软玉温香,英雄冢,你若改了主意,趁早说明,我宁可派个能力稍逊的,也不要三心二意,心不在焉。”
周肆挑选的几名俊才里,唯有卫臻最为他器重,但不表示,他只有卫臻一人可用。
此番远行,意义重大,任务也更为艰难,更需全心全意,不可被杂念困扰。
虽已服用皇家珍藏的秘药解了毒症,卫臻胸口的刀伤仍在愈合中,雨天阴冷,便隐隐作痛,但不及他心头的那份离别感伤。
古往今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是每个有志男儿的渴望,卫臻也不例外,甚至更强烈。
只因他不想像别的勋贵子弟那样,在父辈的荫蔽下,混沌度日。
“这一举,也是双雕,都说沈家攀高枝,唯利是图,这回也让你瞧瞧,你亲自选出来的妻,会不会如你以为的那样忠贞。”
话一出,周肆感受到卫臻情绪上的变化,无需多劝,将一本小册子丢给他:“西南有百夷,部落甚多,以思家为尊,如今执掌思家的,是思家长女。”
提到女子,周肆话里总是带着几分不屑,然而这次,却少有的认真。
“义教的主谋,还没擒获,你此番前往,势必要查查,与百夷是否有关联。”
西南百夷表面效忠于大昭,年年上贡,未有落下,但毕竟相隔千里,鞭长莫及,派去那边的刺史又突然病亡,加上近来义教席卷重来,令生性多疑的天子不得不防。
周肆从来就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享乐者,一旦嗅到了危机,他要做的便是先发制人。
能用的人不少,但值得信任的,寥寥可数。
“大昭没有一门两国公的先例,但朕非墨守陈规的君王,对于立下不世之功的奇才,朕愿意开这个先河。”
巨大的烙饼吊在眼前,能不能吃到,就看够不够得着了。
良久,戴着斗笠的颀长男子,一身黑色劲装,步履矫健,行走在街边,往城门而去。
与城里的闹腾相背离,他孤身一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车内,耐不住秋老虎的周肆手一敲,打开铁骨扇,赵高递上冰镇酸梅汤,小心翼翼道:“卫家那边,要不要再盯着。”
为了不露出马脚,这回是瞒过了所有人,卫家如今怕是焦头烂额,红白喜事一并进行,任谁家也消受不了这样的福气。
周肆饮下酸梅汤,只觉从头到脚的舒畅,心情也略好:“朕亲自去一趟,吊唁朕的爱将。”
紧闭大门多日的卫国公府,在世子娶亲这日,终于开启了红漆大门,然而也只是那么一会,在喜婆将新娘子搀入府后,大门重新合上,外人再也无从窥伺。
红帕下的沈旖自打跨入火盆踏进卫家,就感觉不到一丝大婚的喜悦。
卫臻病得下不了床,拜堂自是免了,沈旖被直接带到新房。
然后,她听到喜婆道:“少夫人且坐坐。”
这一坐,便是一宿。
再无人来过。
沈旖自己揭了喜帕,把门拴上,想这荒诞的婚事,无人理会,倒也自在。
龙凤烛燃到半夜便已熄灭,沈旖懒理,和衣而眠,一夜,倒也不难捱。
翌日晨,天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沈旖便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给惊醒。
接着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少夫人,少夫人,快醒醒。”
沈旖掀了掀眼皮,不太想理会,可对方拍着门板叫唤不止,实在吵人。
无奈之下,沈旖只能提着声音回:“起了。”
门栓一拉开,着麻衣缟服的丫鬟鱼贯而入,一个个红着眼眶,要为沈旖梳妆。
门口更是挂起了白幡。
瞧这阵仗,沈旖心头咯噔一紧,正色道:“世子爷人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为首的丫鬟柳桃没能忍住,一声哭了出来:“少夫人莫要为难我们,快些梳妆随我们出去吧。”
“去哪里?国公夫人呢?”
除了卫臻,偌大的卫家,沈旖只识得许夫人,有疑问,也想当面问清。
“夫人伤心过度,已经晕厥了,少夫人便是见了也说不上话,老夫人还在等着您,莫要耽搁了,惹得老夫人不快。”
沈旖思忖了片刻,换上做工更为考究柔滑的素服,面上脂粉尽褪,露出清丽绝美的素颜,也让几名丫鬟登时看直了眼,心里直叹。
可惜了这样的美人,此后,都要在深宅里寡居度日了。
沈旖直接被丫鬟带到了灵堂。
堂前,沈家女眷哭作了一堆,尤以前头银发老人为最,扶着红木棺柩,哀声不断:“我的子游啊,你怎地就这样走了,也不多看看祖母一眼,要走,你带着祖母一起走吧。”
“母亲仔细着,别哭岔了气。”
几个儿媳围在老夫人周边,哄着,拍着给她顺气。
沈旖一眼望去。
一个个都在哭,眼圈也是红红,可真正伤心的,又有几人。
反正,她是哭不过来的。
甚至有种置身梦中的错觉。
卫臻就这么没了?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胡氏哭累了,掏出帕子拭泪,眼尾一扫,便瞧见堂下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白衣美人,雪肤墨发,尤为扎人眼。
女要俏,一身孝。
瞧见柳桃站在美人身侧,胡氏便能猜出此女的身份了。
“母亲,您且歇歇,子游的媳妇来了,您让她见见子游最后一面吧。”
被点名的沈旖:......
她其实不太想见。
哭得声嘶力竭的老太太倏地变了脸,从棺柩上抬起了头,目光似刀,恨声道:“让她跪着,好好跪着,给子游忏悔赎罪。”
说什么八字带福,天作之合,谁料人刚娶进门,孙儿就没了。
这哪里是冲喜,分明是祸水入家门,带灾来了。
老夫人正是伤心的时候,放出来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没人敢不从。
所有人都噤了声,便是对沈旖惊为天人,颇有好感,也只是在心里同情一把,站出来为她说情是断不可能的。
沈旖从头到尾都是被推着走的。
突如其来的赐婚,匆匆忙忙的嫁人,洞房花烛夜,一人独眠,天方晓,等着她的却是新郎身逝的噩耗。
她不愿意相信,但卫家设灵堂,哭悼,老夫人这般伤心,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一番思量后,沈旖找丫鬟要了一把香,点燃,跪在灵前的蒲团上。
若卫臻真的死了,她的悼念也是真的。
谢他一腔情意,谢他庙中相助,谢他为娶她的用心良苦......
谢多了,难免酝酿出几分真感情,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沈旖颊边滚落。
如珠似雪的美人,静默在那里便是一道无与伦比的景致,此刻无声无息落着泪儿,愈发惹人怜惜,叫人心生不忍。
然而沈旖这番情态落在老夫人眼里,却是典型的狐媚子。
孙儿的命,便是被这样的妖女冲没的。
“从此刻起,你就在这里跪着。”
进了卫家门,就是卫家的人,无论生死,老夫人命令起沈旖毫不心软,才进门就要将人拿捏住。
三房周氏瞧着沈旖容色,着实不忍,等老夫人力竭,到后屋歇下,她让丫鬟搬来更厚更软的蒲团,还有护膝用的垫子给沈旖绑上。
“老夫人伤心过度,难免激动,你是孙媳妇,切不能往心上去,若是跪得累了,稍作歇息,无碍的。”
刘氏折返回来,正好听到这话,阴阳怪气道:“三弟妹倒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
周氏不温不火地问:“以后就是一家人,又是小辈,照顾点儿,也是人之常情。”
同为庶出,大伯又蹲了天牢,周氏还真不怕刘氏。
沈旖感谢周氏的好心,却不想自己才来卫家,就让两房夫人起冲突。
“无碍的,谢婶娘关心。”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许氏那边又见不着,沈旖只能拉拢一个是一个。
最重要的是,找个可靠的人把自己的处境捎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