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赐婚

任皇帝如何费解,在姻缘上,卫臻选择忠于自己的内心,不管沈旖是否真的失身于皇帝,他既已做出了承诺,就不会再有更改。

“人无完人,臣娶妻,门第倒是其次,看的是眼缘。”

“眼缘?朕看你是鱼目被鹰啄了,脑子也被门夹了。”

周肆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之前又遇了一遭险,心气还未完全顺过来,就见自己的爱将这般执迷不悟,偏要娶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不由火气重燃,龙口一张,就是一通贬斥。

卫臻双膝一折,跪了下去,脊背板板正正,神情恳切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微有瑕疵,反倒更为真实。”

周肆听后嗤地一声,可不是,丑陋的真实。

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往火坑里跳,简直鬼迷心窍。

周肆再问:“你可想清楚了?”

卫臻迟疑了下,仍是点了点头。

因着对沈家女糟糕透顶的印象,周肆看卫臻也生出几分不满,长臂一扬,指向门外:“那就去外面跪着,不要在这碍朕的眼。”

卫臻二话不说,行了臣礼,就到外面继续跪着了。

周肆被卫臻的冥顽不灵气乐了:“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他卫臻连个无颜女的关都过不了,叫朕如何重用于他,予以大任。”

立在一旁的赵高躬身听着,却许久未作声。

直到主子唤他,他才如梦初醒般赶紧欸了一声。

“那日朕只记得自己被蛇咬,没想到竟是那样邪门的毒,你们找到朕时究竟是个什么情景?”

之前周肆都在调养生息,没空过问,现下缓了过来,自然是要好好查一查。

是意外,还是他的行踪被泄露。

多疑最是帝王家,周肆也不例外,从某种程度来讲,甚至更甚。

主子不问,赵高发愁,主子问了,赵高更为难了。

那沈家女还真不是无颜女,相反,美得很。

眉间一点红,更是衬得仿若天仙一样,叫人一见就挪不开眼了。

可这个沈家女,又跟曾住在宫里的那位不同,没有满脸的麻子,而是白玉无瑕,至于傻不傻,更不得而知,毕竟他赶到庙里时人已经昏迷了。

于是,素来精明的大内总管也犯难了。

主子既然没了印象,要不要轻拿轻放,一笔带过呢?

毕竟强迫女子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实在有损帝王的威严,主子又是帝王里的翘楚,更要面子,更容不得他在做千古一帝的路上有任何污点。

即便他说出来,主子也未必会信,极有可能还会恼羞成怒地斥他乱讲,治他欺君之罪。

还有就是,主子当时眼睛又红又肿,只当是中毒的症状,但他为主子换洗时,在衣物上发现了细碎的辣椒末儿。

若是沈家女所为,胆儿还真够肥的,连龙体都敢伤。

沈家女,沈太妃,卫世子......

赵高心思千回百转,反反复复,直到见着主子面色越发难看,方才压下情绪,极力镇定道:“其实也没甚,遇着两个乡野村妇,奴才已经及时打发走了。”

周肆听到这,心里头不太得劲了。

他并非全无印象,依稀记得有个女子,浑身绵软,仿若无骨,身上还有股恬淡的香味。

就是牙有点尖。

一想到,周肆不自觉地舔唇,下唇被咬出来的口子已经愈合,只剩一点极淡的印子,不凑近了,也看不出来。

那样的软,怎么会是村妇?

不过,那般悍的性子,连皇帝都敢咬,正经人家也教养不出来。

赵高小心翼翼觑着主子神色,轻声道:“不若奴才找人让她们......”

消失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周肆否了。

“不必。”

赵高见主子神情,仿佛是在回味的样子,立马跟进:“那再寻来?”

主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真看中了哪家女子,想要收用,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不必。”

堂堂天子,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偏惦记一个村妇,传出去了,叫他颜面往哪搁。

周肆心头那点绮思荡然消失,转而涌上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神女夜夜入梦,却不可得。

不请自来的,尽是些俗不可耐的赝品。

难得有了梦境成真的错觉,谁料竟是与乡野村妇有了纠葛。

为何寻个如意的女子,就这般的难。

“主子,卫世子还在外头,这日头见高---”

“不争气的东西,让他跪着。”

说罢,周肆顿了一下,又道:“你去查查沈家,朕倒要看看,一个捣鼓药材的商户,野心能有多大。”

水月庵内。

沈旖住了整整三日,关在屋里抄了三日的祈福经文,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字迹娟秀,一如其人。

许氏拿到经文翻了又翻,赞不绝口:“小小年纪,就已练得这样沉稳的心性,实在难得。”

面对长辈的夸奖,沈旖适时红了脸,却不矫情,大方谢过许氏。

许氏越瞧沈旖越觉满意,模样出挑,性子也好,长辈说话,她听着,不急不躁,温温雅雅,往后婆媳关系不愁了。

许氏被婆婆压了二十多年,可不想再来个掐尖要强的儿媳给自己气受。

第四日,春杏和马夫来接沈旖归家,临走前,沈旖去同许氏告别。

许氏在山中住得安逸,又能避暑,暂无回城的意思,只捉了沈旖的小手轻拍:“子游这两日也不知跑哪去了,不然让他护送,稳妥些。”

皇帝来了,卫臻作为亲信,必是要随护在侧,沈旖不能道明,只能摇头:“不妨事的,世子有他的事要忙,耽搁不得。”

还真是个识大体的姑娘。

许氏如今对沈旖是满意得不得了。

走前,沈旖再问王寡妇:“我这正好有车马,你同我一道进京,也省了旅途奔波。”

王寡妇犹豫了下仍是拒了:“家里还需要打理,待我收拾妥当,再到京中寻姑娘。”

沈旖也没强求,报了沈家在京中的一个别院,让王寡妇进京后直接找这宅子的管事便可。

王寡妇诶诶应下,笑吟吟道:“往后就指着姑娘了。”

话里带了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沈旖也只是听听笑笑,暂不往心里去。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比之情,她更愿意以利诱之。

待到上了马车,有春杏陪在身边,说些逗趣的话,才是沈旖这几日最放松的时刻。

春杏是个识趣的丫鬟,主子进山不让她跟,她就不跟,也不多问,沈旖随口一说要听有趣的乡野轶闻,这几日她住在村里,当作正经事一样搜罗,在一名村妇口中还真听到了那么一桩。

“说是外地来的极有钱的大爷,要寻填房,还是良妾,可大方了,许宅子许良田许千金,只求个有缘的女子......”

春杏讲得声色并茂,沈旖听出了几分兴致,循着话问:“要如何有缘,难不成得天仙下凡?”

“那倒不至于,反正怪得很,说要寻个后颈有红痣的女子,附近村落就有女子点了朱砂企图蒙混过关,谁想大官人还没见着,就被底下的婆子识破,一分钱都没捞着,还被撵了出去,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讲到这里,春杏后知后觉,嘴儿一闭,扭头望着自家主子,莫名兴奋道:“他们寻的不就是主子您?”

沈旖也是后知后觉,长在颈后的痣,她自己瞧不见,丫鬟也不可能拿她的身体说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恍然,立马正色叮嘱。

“只是巧合而已,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回了府,休要再提。”

不管与那人有没有关联,她都不想涉入其中。

春杏小鸡啄米般猛点头:“晓得的,主子放心。”

春杏是沈旖回府后新进的丫鬟,并不了解沈旖以前的心性,沈旖也就在父母和谢霁面前装装无知少女,出了屋,面对下人,又是个正经主子该有的样子。

没了卫臻在时的通行无畅,到了外城的第一道关卡,他们便遭遇了盘查。

盘查的首领,赫然便是陈钊,身后跟了两列挎着大刀的精兵,个个高大威武,铠甲铮铮。

进程的百姓看这阵仗,心里直发怵,哪敢造次,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

真正十六岁的沈旖,不识得陈钊,但有着前世记忆的沈旎,听到男人呵斥下属检查不力的声音便认了出来。

正是这人领着黑甲卫抄的沈家。

陈钊是周肆最忠诚的鹰犬,他在这里,周肆必然离得不远。

顾不上闷热,沈旖把准备好的帷帽戴上,薄而不透的白纱从头部一直垂落到了膝盖下,遮住了沈旖面上所有的情绪。

就在这时,女子急促的尖叫传了进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我家小姐中了暑热,你们快寻个大夫来啊!”

沈旖心道可惜了,万不得已才会使出来的招数,被她人抢了先。

真真假假且不论,沈旖屏气凝神,听到透着一股子浑厚劲儿的冷厉声音道:“既知自己体弱,又为何在这三伏天入京。”

果然,周肆真的在外面。

沈旖一颗乱跳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你这军爷好不体贴人,若不是家中遭难,老爷的字画被贼人偷去,宅子也被奸人占了,我家小姐何苦千里迢迢远赴京中投奔亲人。”

“你家老爷的字画能有多值钱,还遭贼人惦记,怕不是当成草纸用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在起哄。

“我家老爷的字画,你们这些人加起来都买不起。”丫鬟气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众人哄笑:“小姑娘不害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

“你们,你们,”茗儿红了眼,抖着唇道:“我家老爷姓米名谡,字三颠,其作《十二月帖》被当今圣上珍藏于宫中,奉若珍品,试问你们买不买得起,又有没有这个资格?”

话落,周遭登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被点名的圣上抿着唇,未置一词,目光陡然一转,却是不自觉落到了闭着美眸,半偎在妇人怀里的素雅女子。

女子很白,莹润似雪,又着的一身清雅素服,在这晒得赤红黑溜的俗人堆里显得尤为扎眼。

只看这肤色,倒是与他梦中的女子最为接近。

那妇人似是女子的奶娘,轻唤着小姐,面露急色,伸手在女子领口松了松,想让她好受点。

痴迷书法的大有人在,米谡身为南派三大家之一,仰慕者更是不计其数,本着对已故书法大拿的敬意,宁可信其有,有人送上凉茶,也有人送药,甚至有人壮着胆子向军爷进言,放她们进城求医,暑热可小可大,耽搁久了,没准真要出人命呢。

这可是米大家的遗孤,怠慢不得。

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好不热闹。

陈钊立在周肆身侧,卫兵们自发将人群隔开,手握着刀把,一有异动,随时出鞘。

这时,任谁都能看得出,中间那个面容英俊,不怒自威的男人来头不小,应是这里最大的主,彪悍的军爷们都得看他脸色。

茗儿也眼巴巴瞅向了男人。

周肆眼皮微动,瞥过面色透白,显得羸弱无比的女子,不咸不淡对陈钊道:“安排人跟着,送到军署的医馆。”

“大人仁厚,大人贤明!”

人群里顿时一阵好夸。

周肆眼波不兴,只是唇角略勾了起来,眼风一扫掠过周遭,在队伍中的一辆马车上多看了两眼,正待开口,赵高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主子,有发现。”

说着,赵高凑到周肆身侧,低语了几句。

周肆面色更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义教余孽居然敢觊觎堂堂天子,谁给她的脸,赏她车裂都是他宅心仁厚。

赵高和陈钊跟着周肆离开,带走了大队人马,春杏放下帘子,直拍胸脯:“可算是走了。”

那个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气势也最慑人,方才一眼扫过来,她魂都要吓没。

周肆虽然走了,却没能让沈旖放松下来,白纱下的她神情恍惚,心事重重。

终于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早,整整提早了一年。

米淑雅,大拿遗孤,才貌兼备,传承其父,书画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造诣。

然而,她闻名于世的却不是才情,而是跟天子的一段似真似假的风流韵事。

据闻,她是唯一一个不愿进宫,忤逆天子却越活越好的女人。

据闻,她是唯一一个可以二十不嫁,自己开字画馆,并著书立说的女人。

据闻,空悬多年的后位,就是为这位准备的,只要她愿意进宫,随时都能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坊间传得头头是道,仿佛都能躲在床底偷窥到两人的私情。

对此,长宿在帝王身侧的沈旖偶然听到男人呓语,只想说,别多想了,这世上,除了自己,周肆谁都瞧不上,女人于他而言,只是排解寂寞的消遣,豢养的小猫小狗之类的存在。

听话是本分,不听,那就是大逆不道。

诚如沈旖所想,此刻的周肆,不仅瞧不上女人,恶感还更深了。

女子的低劣狡诈,再次让见多识广的帝王刷新了认知,竟然毫无羞耻心,当着众人的面扯开外裙,明艳艳的兜衣露了出来,一片白生生的直晃人眼。

很快,兜衣也掉落在了地上。

周肆的亲卫个个都是狠人,但非下作之流,女子突然来这招,错愕之余,下意识反应就是闭眼,或是转过身。

连周肆自己都惊愕得愣在了当场。

就在女子扑上来之际,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挡在了周肆身前。

踢开女子的同时,卫臻却因闭着眼睛,身手有所减慢,被女子逮到机会,朝他胸口狠捅了一刀。

反应过来的赵高没那么重的男女之别,拔出一旁卫兵的大刀当胸刺穿了女子,当场毙命。

周肆托住卫臻往下滑的身体,面色复杂。

赵高检查女子鼻息,确认没了气,扔了大刀,回身过来探看,但见刀上沾着黑血,惊道:“不好,刀口有毒。”

卫臻唇色变乌,却无半点濒临死亡的恐惧,勉强扯唇道:“还望皇上看在臣这条小命的份上,对卫家多容情。”

早年卫国公对自己有恩,如今卫臻护主有功,周肆心硬,但并非铁打,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心软下来的天子松了口:“你且撑住,往后还要做朕的股肱,至于那沈家女,你想娶,便娶了吧。”

能熬过去,是那沈家女命好,活不了,她也得守着。

赐婚来得猝不及防,沈旖归家不到半月,一纸诏书惊动了十里八街。

沈家虽然有个太妃,可今时不同往日,新皇看在先帝的面上,将人供养到老便已不错,旁的是不要想了。

更不提沈家出自草根,纵使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可比之底蕴浓厚的簪缨世家,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不搭边的两家被皇帝凑成对,不明就里的外人只能想到惠太妃了。

新皇是个孝子,顾念着先帝,为免人走茶凉,给惠太妃提面子呢。

自以为看透周肆虚伪本性的惠太妃听到这话,唯有一声冷笑,好人都是他做了,想要的也都有了,真正可怜的只有她,处处被钳制,被奚落。

容姑姑这时已经回到惠太妃身边,唏嘘的同时,劝道:“卫世子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盛京各家眼馋的金龟婿,不能进宫的话,倒也是段难能可贵的金玉良缘。”

惠太妃一脸漠然,自己不要的,打发给臣下,臣下还得感恩戴德,论笼络人心,谁又比得上当今天下。

容姑姑再劝:“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一做,不能凉了娘家人的心。”

原以为沈旖被皇帝厌弃,又病得失智,以后不过尔尔了,怎料短短不到两月的光景,又攀上了卫家这颗大树,看来真就是个八字富贵的命,不能小觑。

“她是我侄女儿,我当然盼着她好。”惠太妃带着什么样的情绪说这话,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沈家这边倒是兴高采烈,阖府欢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就跟过年似的热闹。

谢氏更是神清气爽,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得意。

“你爹总算是靠谱了一回,把你送去水月庵求福,没想到还真管用,被国公夫人看中,还请来了圣旨赐婚。”

谢氏是不可能往自己小姑子那想的,惠太妃巴不得央央跟她一样进宫做皇帝的妾,又怎么可能为央央争取到这么一门好亲事。

“母亲有话和父亲好好说,没得占了理,还落不到好。”因着沾了几日佛光的由头,沈旖不必再刻意去装,能说几句正经话了。

谢氏如今心情大好,自然听得进去。

可又过了些时日,眼瞅着都要入秋,卫家也没派个人上门商议婚嫁事宜,反而大门紧闭,不见外客。

沈家人心里不大好想了。

沈桓私下找人约卫臻见一面,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得到的回复是,卫大人奉皇命外出公干,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沈桓第一想到的便是,莫不是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