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罗生门》写了很久,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枯坐了几个小时,呼讯器的声音让我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我感到很悲痛,因为那白狐美人下一秒将要做出一个决定,像最后一根稻草,将遣唐使罗生门本就摇摇欲坠的善心压在深海之下,再也不见天日。
我也感到恐慌,前路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等着我——我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为罗生门、甚至成为那白狐?
然而,更令人恐慌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我不知道,有谁能理解我的这份心情?
【罗生门……】我迟疑着叫他的名字。
罗生门似乎屏住了呼吸,虽然在他的观念里或许并没有这个词,半响他才用那种冷淡的声音说,【只是故事罢了。】
或许罗生门依旧没有懂我,但他的话确实令我很安心。说起安心,我便想到那天的事。
【你知道那天救我的人是谁吗?】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在意识空间里,罗生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好像赤条条站在他跟前,这让我无所适从。
下意识的,我把书页翻的哗啦啦作响,【我不确定。开始以为他是我父亲,后来才想到他也走了好久,不过我倒是有一些猜测……】
【啊。】
在沉默许久之后,罗生门低低的应了声,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比我还要孤独。
他不渴望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与其说不渴望,倒更像是自知无望,于是小声告诫自己,“不可以啊。”
我自顾自把我的猜测说了出来,【我觉得他就是你。】
从小时候在外祖家、到贫民窟、镭钵街,罗生门一直都像一道坚实的墙——我的异能力、我的半身就站在这堵墙的外面,为我撑起了一切。
自离家后不再理睬我,想必是因为觉得我离开了那个起码平平安安的地方吧?
自拒绝黑手党邀请后,偶尔对我嘲讽,想必是恨铁不成钢吧?
罗生门比我年长许多,也宽厚许多。若我沉沦庸俗,他会宽慰地站在我身旁,一句话也不说,若我非要一意孤行,他会在身后默默看着我,既不赞成也不阻拦。
他是我的半身。
医用呼讯器又响了起来,它在催促我快些过去。罗生门似乎也打算完全不回应了。
虽然心里还是像塞了棉花絮一样,烦闷不已,但有了和罗生门这一番交谈,我暂且决定让心脏从棉花絮中透透气。
我放下笔,走出房门,往护士站去。
找我的人是镜花。漂亮的和服小姑娘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听到脚步声,倏忽抬起头,眼睛里亮起了光。
“母亲需要做一个手术,能主刀的医生参加《柳叶刀》交流会议,三天后才回来。但她的情况等不了那么久。”
她放开揪着和服的手,希冀地看着我,“拜托你救救母亲吧。”
我庆幸自己似乎认识那么一两个医生,以此为理由好说歹说安慰好镜花,让她放下心来,先去照顾母亲。
我记得侦探社有位据说可活白骨的医生,名叫与谢野晶子。可当我询问国木田的时候,对方却叹了一口气,“最近恐怕不行……与谢野医生之前有些不太好的经历。”
但国木田帮我问了问福泽先生,后者愿意为我介绍一位医生,名叫森鸥外。
挂断电话前,福泽先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放心吧。他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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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森医生诊所的路上,我脑子里想了不下几百种的应对方法。然而等真的到了诊所推开门,之前所预想的一切都没了用。
福泽先生所说的医生竟是我认识的人——林太郎!
想必林太郎也很惊讶。正在妄图给爱丽丝换裙子的他惊得手一抖,裙子差点掉地上,爱丽丝却趁机跑到远处,冲林太郎做了个鬼脸。
林太郎伸手将额前的头发一把捋到脑后,半响,哭笑不得地说,“……这么说少年你就是我鬼老师了?枉费我还专门请俄罗斯人做客。”
“嗯,林……”
“叫林太郎便好。”
我有些拘谨,把住院医师的诊断书递给他,“林太郎,我想请你帮镜花的母亲做个手术。”
“……这样啊。倒不是大问题,”森鸥外摆了摆手,眉头却皱起来,“只是最近会社很忙,这里离医院也很远……”
“把镜花的母亲带过来?”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是不知道林太郎这里的医疗设施和消毒情况能否满足手术需求。
他眨了眨眼睛,很轻松地说,“那便没关系了。我这里虽不过区区寒舍,偶尔还是有不少可靠之处。”
当天下午,我便托人将镜花的母亲从医院转入这里,因为镜花到底是女孩子,我担心她思虑过重,便先让她回家休息几天。
我自己则征得了林太郎的同意,暂且留在这里帮看一二。此时他在我眼里简直是个大好人。
但不过几天,我便发现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逐利者。财帛动人心这句话对他而言并不通用——林太郎所言所行的驱动力并不仅仅是利益。
到底是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很少有人能让我捉摸不透,我因此对林太郎起了不少好奇心。
但林太郎却截然不同,自初次见面后的和善,他便像换了一个人,冷淡、不苟言笑、我们之间的对话寥寥无几。
或许林太郎只是碍于福泽先生的情面才答应帮我的忙。我下了这样的定论。
然而,就在我那样想的隔天,忙完了日常护理,林太郎还没放下手术刀,像是不经意间起的念头,“让我看看你新写的东西吧……我记得是叫罗生门?”
稿子倒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说到底这和那篇带有自叙性质的《飞》并不一样,又因为我着实感念林太郎,当即拿出写了个半茬的草稿递给了他。
林太郎取下护目镜,坐到闲置的病床上,就这么一手拿着手术刀,一手翻起了页脚到了后期,他不自觉放下手术刀,用指节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敲了起来。
给林太郎的稿子正正好写到大纲二分之一处。
由于白狐的求生欲,庙堂一夜云雨没能避免。倒是罗生门无妻无子,也算是件不错的事了。罗生门带着一丝超然的怜悯,娶了这白狐美人,婚后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然而,不过三年,罗生门在殿前失仪,玄宗虽不能拿他一个遣唐使怎么着,赏他个舟车劳顿——从中原跑到琼州还是可以的。
恰恰在罗生门出城那天,战争爆发了,可皇帝的命令又不能不从,罗生门只好硬着头皮在战乱年代满大唐跑。都说祸不单行,战乱那年大唐又闹了饥荒。
荒到什么地步?
挖野菜、啃草根……树皮都给抠光了。可还是不够吃。那怎么办?谁不想活?活下去正是人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为此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先是撒点调料吃家畜、后来战战兢兢生吃尸体、再后来光明正大煮小孩……底线一退再退,可即便如此,不少人依旧面如菜色,熬不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但罗生门却不同。只要他出现在人前,面色必定是红润的、泛着油光的。其实,油光只是人们的臆想罢了。
大概是因为他常常拿着个包裹去同仁堂求补物——据说他妻子体弱,兼之思虑过重,风寒常年缠身。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富贵汉。
哪个卖药的看到罗生门,不多打一匙药?这已经够难得了,这药可足足值十几个孔方兄呢。
剧情到这里暂且截止,林太郎看的恐怕正是罗生门中最恐怖的情节。但或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骨节敲击桌子的声音越发轻快,林太郎哼歌的节奏甚至渐渐明朗起来。
我踌躇不已,最终还是问道,“林太郎如何以为罗生门?”
虽然不知道林太郎是往善的还是往恶的想,但我想自己有必要事先声明。
【罗生门,不是说你的,接着睡觉吧。】
罗生门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反驳。
林太郎声音冷酷,话里的讽刺意味却怎么也遮不住。
“罗生门其人,为善不仁,为恶又无胆,无能之辈罢。”
第一时间,我小心试探着在脑海里用意识团戳了戳罗生门,他正闭着眼假寐,被我戳了几下烦不胜烦,瞪着一双眼睛,【干嘛?】
【……你没事就好。】
林太郎继续他的评价,“虽说沦落到这种地步有世道和皇权的因素,可罗生门本人也殊为不坚,若要做恶,将那狐女杀了便是,又何必惺惺作态,一边对狐女好一边又分食她的孩子。
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想到会这么严厉,不对……等等,“怎么就分食孩子了?”
林太郎比我还惊讶,“不是你写的吗?用鼓囊囊的包裹换药——值十几个孔方兄,况且前文还提到罗生门的生活水平算不错的了,可他被玄宗所弃,也回不来京都,如果不是分食孩子换钱,怎么可能过得那么滋润?”
好、好有道理。
作为作者本人,我甚至开始迷惘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情节——“可我、我真的没写分食孩子啊。林、林太郎你究竟是怎么想到那的?!”
“我经历过啊。”林太郎轻描淡写。
!!
我瞪大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因为年久失修怕是故障了。幸好,幸好林太郎又收敛了严肃的神情,笑眯眯地说。
“哎呀,老师也太好骗了。明明对人性这么敏锐,结果对他人言语的真假却无法辨别吗……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我不知道林太郎想到了什么,因为他忽然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这么说或许很不恰当,但就是这种背后发毛的奇怪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又蠢又弱的小动物。
我刚想要辩驳,林太郎又制止了我的话,“老师您不用说了,我都懂,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不少对政治的直言不讳……”
不不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只是因为对荻原君的事情有所感触,想写这么一个故事罢了,而且之后罗生门会有所悔改的。”我的语气有些虚弱。
“以小见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起初只是为荻原君难过,后来又为自己难过、为许许多多的罗生门和白狐难过……没有人想为恶,可是总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你去为恶。
我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为何要写,只知道必须要写。”
往大了说,荻原君的初衷是为了横滨变得更好,他这样的人诞生说明此刻横滨乃至日本正在发生着许多不好的事情。
“哦?由心出发喽?”林太郎反问。
“我想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文学是为了解决社会难题而存在的,倘若不能,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我想发发声。”
林太郎久久没有说话,我想他一定是我的豪言壮语所嚇住,不,是惊呆了吧?得亏他修养良好,没有在面上嘲笑我大放厥词。
但我并不后悔说出这么一番话,我早就有宣泄的冲动了,不是林太郎,也会是下一个中太郎、太太郎、或者随便什么太郎。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林太郎畅快地笑起来。
“老师和谕吉的眼光还真是如出一辙,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或许真的有所谓魅力一说。森鸥外——他个子不高,胡子甚至有些拉碴,可他当他大笑起来,那种由自信、超强个人魅力、使命感杂糅混合而成的奇异感觉让人忍不住追随他、信任他。
现在这样一个领袖式传奇人物看着我,神情期待,像托付着什么不得了的使命,“鸥外在此祝您武运、不,文运昌隆。”
谁能不心潮澎湃呢?
但只是一瞬间,林太郎又从森鸥外变成了林太郎,他眨眨眼睛,年近中年的男人居然也因此有了几分少年意气。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了,现在你还只是个看不透人心的笨蛋。”
“还差得远呢。”
林太郎总结道,还泄愤似的把我的头发揉成了鸟窝。
那次之后,我和林太郎又恢复那种淡漠如水的相处模式,有时候我都不禁怀疑那天其实只是个梦。
但每次当我打开手机看到历史记录里那张鸟窝头照片,就不禁对林太郎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是梦!
罗生门写到三分之二差不多便是主人公有所悔改的转折点,但灵感源泉再一次截断。
因为上次新原君之死的结局,道造先生盯嘱过我,倘若我再次卡文一定要通知他,他会为我把关剧情方向。
于是我就把罗生门发给了他,结果不小心点成了群发——群发这件事我是在第二天起床才发现的。
因为,那位津轻六子时隔多日又一次给我发来信息。
“老师,为什么要给小说起名叫罗生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