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房间很大,天花板装潢着奢华的吊灯,正对门的墙壁上随意挂着拉斐尔、达达或者随便什么名家的画作。
但这并不是他和普希金的基地。
费奥多尔皱了皱眉,他眼下并不大愉悦。
偏偏年轻的港口Mafia干部还火上浇油道,“哟,费奥多尔君,好久不见,伤口好多了吗?”
制止无聊争辩的是威严的黑手党首领森鸥外。
“好了,太宰,欢迎客人到来吧。我记得你不是期待了很久吗?”
椅子上的少年甩着蘸了丙烯颜料的画笔,撅起嘴抱怨,“森先生真讨厌!我正在画我鬼老师的画像呢!都怪你,这下子好了,完全没有头绪了。”
“见笑了。”
“港口mafia真是如传闻一般知礼数。”
对费奥多尔的绵里藏针,森鸥外不痛不痒地笑了笑。
“哪里。事急从权嘛。”
不大的空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打破寂静的是明显处于下风的费奥多尔,“森君这次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是太宰想要找你,他对于我鬼老师好奇得不得了,我这个人善良得很,实在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失手被绑架至此的费奥多尔:……我快不认识善良了。
事实上,森鸥外并不想参与小辈的爱好纠纷。然而太宰自从爱上我鬼的著作后,大量的工作时间都被用来追书、追老师……被他引导的,不少部下也开始为了讨太宰的欢心而看书。一时之间,港口Mafia的工作效率急剧下降。
前不久,太宰治居然因为和雾守就文学孰优孰劣狠狠吵了一架,让跳马迪诺把单给截走了。
那可是足足价值30亿的单子啊!
森鸥外的心都在滴血——他现在求求那个我鬼快点现出真面目,时时刻刻给他们更新,这样大家工作效率会提高不少吧?
“森先生就把拷问任务交给我吧?”太宰提议说。
其实森鸥外也正有此意,他起身往外走,还不忘招呼着躲在后面玩的女孩,“爱丽酱~我们就不要打扰太…”
首领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现在这里只有费奥多尔和太宰治了。
太宰治率先问,“费奥多尔君在荻原事件中出了不少力吧?就这样还好意思去见老师吗?”
费奥多尔当然清楚太宰在说什么。荻原是个软弱的人,要不是他往前推了一把怎么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但他只是想让老师看看,小范围的乐园该多么美好。那样的话,芥川龙之介说不定便会站在他这边了。
何况……
“你不是也任由事态发展?”
太宰治沉默。费奥多尔说得没错,他派人阻碍了侦探社的调查进展。
太宰治是个聪明的胆小鬼,他不慎掉落深井,救援的机会只有一次。他觉得我鬼老师便是那个人,虽是这么想,因为胆小,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试探、求证。
他想看看——我鬼到底是文如其人还是……徒有其表?
只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太宰治才敢毫无顾忌拉住老师的手。
这时候,费奥多尔轻笑。
“其实啊,太宰君,这件事的真相只有你我知道,旁人都以为是荻原君冲动所为……这样不是很好吗?”
太宰收回神思,眨巴眨巴眼睛,愉快地说,“您真聪明。荻原君的情况如何?”
“据说不大好,善恶有轮回。”
“唉,不幸啊。”
两人在对视一眼后,彼此心领神会,齐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连连叹息几声。
“看来我和费奥多尔君成了盟友,既然这样,您肯定不介意稍稍透漏点老师的消息吧?”
费奥多尔含笑点头,“盟友当然要坦诚相告——老师约莫二十多岁,是个了不起的温柔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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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木田来后的第二天,我正要去看看镜花和她的母亲,荻原不治而亡的消息却传了过来。
同样是中也说的。
中也为我送来了他的遗书。据说这是荻原生前便想好的事,这封遗书经过军警、侦探社、中也辗转到了我这里。
上面是荻原字字诚恳的心意——“有时候,我觉得您便是我前世的朋友。您从不吝昔和我讨论哲学、讨论宗教……只是我隐隐有些担忧。您不曾相信基督吧?若是这样,便好。若您相信,却还是让新原君赴死,那我在下面怕是也不得安宁。”
“我已经有所后悔。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做了错事合该赎罪,只是希望您放宽心。”
“再见,我一厢情愿的朋友。”
荻原死了。
然而我的心情却并没有那般大快人心。
这件事是他挑起来的,可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他到底是出于一片诚挚之心,只是走了错路。
一个能为虚构的人物发自内心流泪、痛心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倘若此世并非彼世,我们说不定真会如他所说,成为很好的朋友。
况且,他最后又是为了救我、救镜花,阴差阳错献出了生命。我摸了摸肩膀,仿佛仍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血液和滚烫的泪水。
罗生门从恶徒走向人,又从人走向强盗。
而荻原君的所作所为和罗生门的故事恰恰相反。
我想写点什么,也该写点什么。
正好前几天在备忘录里记了不少灵感,如今正好拿来一用。
本来打算直接化用今昔物语,不过眼下我倒是起了别的念头。
【据说唐朝时,有个叫罗生门的东瀛遣唐使,任谁听了他的经历,都忍不住眼红,暗里啐道,“呸!真是命好!”
这事说来话长。
玄宗得了美人,龙颜大喜,特赦天下不说,不少番邦使者还因此有了随同圣驾去猎场的恩典。罗生门就是这么个幸运的家伙。
正正好是个大晴天,他踩着马鞍,只手拉弓,随玄宗皇帝一声令下,便箭一样飞了出去。
罗生门其人,本事平平,心思倒颇活跃,此行他卯足了劲去寻得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猎物,让玄宗皇帝也不得不高看他几眼。
因着这份心思,他故意往偏门地方寻,穿过层层林叶、绕过山石、趟过小河,呈现在这个异乡人面前的是一座佛堂。
这佛堂来历不凡,乃太宗皇帝爱女高阳公主为和辩机和尚幽会特意搭筑的爱巢。
二人齐齐吃斋念佛、抵死痴缠,无尽乐趣,好不快活。然好景不长,太宗明察秋毫,辩机赴刑场,徒留高阳公主一人独活于世。
这些年光景,庙堂败落,草长了足足三米深,踩下去嘎吱嘎吱响,一直蔓延到正殿。
殿前有棵枯萎的藤树,据说是公主亲手种植,历经亭亭如盖、猝然凋零。每到傍晚时分,成群结队的乌鸦和秃鹫绕着藤树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像漫天红霞中的一排排黑线。
“呜呜呜……”
这时候,尖利的□□声从门后响了起来。
因这副阴森的场景,罗生门把马缰栓到一旁,咽了咽唾沫,汗津津的手胡乱蹭了几下衣角。
“有人吗?”
“呜呜呜……”
这声音再一次响起,愈发尖利,古怪的是,这声音又极美极惑,哪怕寻遍大唐、岛国所有女子,也找不出这么独特的声音。
像塞壬的歌唱,罗生门被这叫声吸引着推开了门。
只见,一只白狐趴伏在佛像下的蒲团上舔舐伤口。听了开门声,昂起头,耳朵竖起,四肢飒然屈起,一双红眼瞪的得比玻璃球还大,整个身体弓成蓄势待发的姿势。
这姿态机警、那双眼睛甚至还颇为可怕,可她的毛发像上好的绸缎,上面残留的血迹像最巧手的女子绣上的花。且这白狐似乎自知不敌,颤颤巍巍,居然颇通人性、颇为感伤地落了泪。
“求求你,不要杀我……”
白狐是真情实意的。
罗生门虽样样平庸,可察言观色、感知情绪倒是有几分天赋。且他这人爱美色胜于名利,此刻对这通人性的白狐又好奇又怜惜。
于是乎,罗生门便和白狐达成了巧妙的默契。他半倚在佛像脚下,甚至还从行囊里抓出一把祝余草扔给白狐。
祝余可美容养颜,可医死人活白骨。想这小小白狐应当受益良多。
那白狐羞答答笑,还学人似的像模像样作揖拱手,“谢谢大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当天夜里,庙堂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罗生门只得在此避雨,也幸好玄宗皇帝狩猎祭典三日一期。
然一夜大雨过后,第二日的情形却大大出乎罗生门的意料。
只伸了个懒腰的功夫,那白狐便开始变形了。柔顺的毛发越长越长,颜色愈来越深,化作海藻般的黑发,爪子也慢慢拉伸变成一双柔荑……
是个大美人,玄宗的贵妃怕是也不及吧?
而我救了她。
一旦浮起这个念头,空气里就好似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罗生门不禁起了邪念,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冒出诡异的绿光。
“你说要报恩?”
白狐美人天真烂漫道,“对!恩人救了我,我当然要报答呀。”
罗生门咽了咽口水,作势便要解衣宽带——美人倒也不傻,当即花容失色,若雨打芭蕉,瑟瑟抖不停,拼命解释求饶。从她话里里,可知,原来这白狐乃是青丘圣女,若失了贞按理是要处死的。
若是有善心和贼心的怕是骨头都酥了,哪有不从?可罗生门一门心思调戏这美人,一把把她搂入怀里,上下其手……
女子哭泣着说,“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样啊!况且,看你发簪定是有妻有子,何苦非要和我来这一场露水姻缘,害我丢了性命!”
罗生门目光闪烁,最终一咬牙,抽出别在腰身的铡刀,铿一声狠狠砸扔到小佛像上!罗生门此举其实并非恐吓,非要说的话,倒像是拿不定主意。
他下定了决心——若佛像手臂断裂,便是天命允他,若佛像不倒,那美人自有佛光庇护。
照这样说,女子的生死可就于罗生门全无干系了,皆是天意。
大概天怜凡尘,那小佛像噌一下冒出火花,晃动一下又窥然不倒。
罗生门崩紧肌肉,又倏忽放松,他道,“天意啊,也罢。”
白狐美人早就被吓傻了,听了这话,更是凤眼含泪,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又惧又惊,女子居然下了个决定。
这决定一说出来,便是罗生门也忍不住大吃一惊。
……】
已经写到末行,我翻开纸页,打算继续写,这时候插座旁的医用呼讯器却响了起来。
“芥川龙之介在吗?有人在护士站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