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诗性的国木田

对于津岛先生的评价,我没反驳也不赞同。那么一问只是因为确实太巧合了,我敢保证荻原的事我只和侦探社、中也、和津岛先生说过,而他们也并不像那种嚼弄口舌之人。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只能在这三人之间考虑。原以为那位制止炸弹之人或许又是津岛的朋友呢。

不过我对他的朋友们始终存疑,要说没朋友也不可能,可一个送货员无论如何也没机会认识那种人吧?

只能说他的话真真假假,一时半会也难以辨别。

但可以肯定,那家伙——异能无效化之人当天一定赶到了现场,只是我和他恰巧错过罢了。

在我这样回答津岛后,他似乎很遗憾,“诶?这么说我和老师差点就见面了是吗?可恶啊,明明那么近,我是笨蛋吗?”

“而且老师居然就住在横滨哎,我也是,一想到我和您走过同样一条路,早起得时候看到同样的景色……我就激动得不得了,您在横滨真是太好啦。”

自从对方知道我也住在横滨,他就打开了身上碎碎念的开关,一有空就在念叨个不停。

据说,他的那位假正经朋友吐槽他,“……这不就是个痴汉变态吗?”

他为此找我为他正名,说什么只是进行积极而有意义的文学交流。

不知道他是不是痴汉,我只觉得怕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没那么变化多端。

太能演了。

时间就这么消磨着,侥幸我身体素质不错,身上的伤好了许多。听罗生门说,镜花也并无大碍,看来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虽然或许只是微薄之力。

又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健康。

我用了三个非常,实在是想说明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我想出院。

我和医生、和中也每天都要唠叨几遍,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无趣的复读机。

不然怎么会没一个人搭理我?

偶尔来看望我的道造先生也是如此。要知道在除开交稿以外的事情上,他可向来很顺我的心意。可他现在却置若罔闻。

即便我拿出出院了就能好好写新篇的理由拉拢道造先生,他也毫不动摇,反倒说了这么一番话。

“老师,是一两个鸡蛋重要还是会下蛋的母鸡重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吧?”

道造放下了他让夫人准备好的便当,瞥了我一眼,“还是说在老师眼里,我就这么短视?”

我被道造先生的话噎个半死,本来想说的话也难产了,心情十分复杂。

中也倒是拍着床哈哈大笑起来,“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芥川,会下蛋的金鸡,哈哈哈哈。”

好吧。

既然此路不通,便走羊肠小道好了。

等到道造先生离开后,我第三百二十一次对中也说出“我要出院”这几个音节,中也也正好要开始他的第三百二十一次拒绝。

然而,这次打断我们之间例行程序的不是中也,而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谁?”中也问。

“是我,国木田,我给老师带了些东西。”

国木田边说边推开了门,我和中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他捧着一扎漂亮的花簇,我没能认出那是什么品种。像大丽菊、又像牡丹,但确实非常非常漂亮,连杂乱无章的枝丫也透出一种生机之美。

说是看我,但国木田倒先去和中也寒暄了几句。直到中也佯装频频看表,国木田这才坦白,“中原先生,我想和老师单独谈谈。”

中也戏谑地说,“早说不就行了?”

国木田顿时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尴尬。

这就好像你凭空唱了一场大戏结果人家把你看拿得透透的,却一副“我知道但就是不说”的样子。

不过中也到底只是开个玩笑,他很快离开了房间。

于是只剩下我和国木田了。

国木田把花簇插到了床头归的花瓶中,他坐在床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等待着他开口。

国木田是那种性情深沉的人,褒义意义上的。哪怕心里破了个洞,他也会好好藏起来然后若无其事走下去。

不管是听到苍之使徒便不顾求证直接赶了过来,还是反复再三的强调,又或者如今稍微释然的心情……

看来国木田心底藏了不少秘密。

但再深的秘密都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坚持理想过了头会怎样?”国木田紧紧攥住拳头,骨节捏得发白,“……必将走所谓理想与偏执向另一个苍之王的结局?”

我有预感国木田会问我一些事,但我从未想到会是这么消极的话题。

这和我对于国木田的认知完全不符。

比起侦探,他更像是个诗人,敏锐而温柔。因为头脑敏锐,不得不直视地面的许多苦痛,又因为有颗温柔的心,所以又常常仰视天空。

他像是完全契合卡莱尔历史观的英雄人物。

双脚永远踏在大地上,永远直面人生的风雨,却时不时飞到天上去看看孤高的云。国木田常常会拿着一个命名为理想的笔记本,按照上面的规划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每做到一件事,每前进一小步,他便离理想更近一步。国木田将理想贯彻始终。

这才是他。

我问国木田,“你读过卡莱尔的英雄论吗?”

国木田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肯定在奇怪本该回答的人怎么提了问题。

“在还是私塾老师的时,我很喜欢那本书,至今还记得那句……”

“高峰的云哟。”我接上了国木田的话茬,笑着看向他,“是它吗?”

其实在我还没说完的时候,国木田的眼睛便亮了亮,并不是因为他受到了鼓舞,而是纯粹找到同好的欣喜。

“我也很喜欢这句话。高峰的云一定又自由又美丽吧?想飞到天上多看看云不是理所当然吗?”

国木田沉下声音,他的脸色也暗淡下来,像太阳和月亮一眨眼间都躲在了乌云后。

“可我说不定会把云给挡住,这样其他人就看不到了。”

“你挡住的是乌云。没人想看到乌云。”

“不、那分明是漂亮的……”

国木田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会看不出好坏,看不出明暗吗?还是说,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我其实有些强辞夺理了。看了这么多书、也写了不少东西,渐渐发现自己其实秉持着怀疑主义。

永远在两个方向左右摇摆,拿捏不定主意,甚至偶尔觉得这两者时时刻刻转变也说不定。

就像我在今昔物语中看到的故事——不愿做强盗的罗生门出城后便义无反顾当起了贼。

但我怀疑一切不代表也要将自己的想法投诸于人。既然国木田选定了他的道路,我能做的也只是鼓励他走下去。

国木田垂着脑袋,看上去依旧耿耿于怀。

我继续说,“就算你要脚踏大地永不停歇地走在大路上,偶尔也飞到空中看一看吧?”

“指不定会发现地上的美丽之处呢。”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国木田忽然这样说:“老师,有您这样温柔乐观的人听我说话真是太好了。”

他虽然偶尔有些急躁,却是大家公认的那种极认真的人。连他的感谢也一板一眼,像从国文课本里跳出来的教书先生,郑重又真诚。

他甚至站起来要行礼。

“别……”我连忙制止了他,“我只不过随便说了几句,再怎么样也是因为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啊。”

国木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枉我还那么喜欢卡莱尔的书。总之谢谢老师您告诉我的一切。我也很想为您做些什么。”

老实说,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我只是和他讨论了一番卡莱尔。

因为我的沉默,国木田脸上平添几分惶恐,我不好拒绝,忽而念头一转,“如果你真过意不去,帮我照顾照顾银吧。”

“是老师的妹妹吗?”国木田愣了一下,欣然应道。

见此,我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我对银疏于照顾,但我确实惶恐,惶恐自己的不舍反而给银带来危害。

若我无意之间成了因爱怜而痛失珍视之人的俄尔普斯,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眼下国木田所在的侦探社便是个好去处——再等等,再等等。

我按下内心的烦躁,和国木田继续之前的聊天,得知他以前居然是个数学老师,教柯西和拉格朗日的那种……多可怕啊。

但幸好国木田没有泯灭他的诗性。他还和我分享了少年时期的涂鸦之作。

我喜欢他这一句——“即便身边都是黑夜,我也要点燃我自身,用我微乎其微的光亮照亮哪怕一点点的范围。”

和国木田相谈甚欢,一直持续到他离开那刻。

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是国木田略带忧愁地提及了镜花。

“老师,您救的小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她的母亲,医生说可能就这样了。”

那时候我正在吃西红柿鸡蛋拌饭,忽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要是我吃的不是鸡蛋就好了,那样现在或许不会像那么恶心。

我是个罪人。

我是有罪的良秀。

是我的小说诱导了荻原。

一切的根源都是我。

可笑国木田还觉得我温柔乐观,但他不知道,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尽是耻辱。如今不过咬断了牙,咽下耻辱,硬撑着往前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