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读者来信啦!

墙上老旧挂钟的时针又转了一圈,中也和野口编辑早就走了,我还是沉浸在吹胀气球的喜悦中。

毕竟,那可是夏目漱石老师,写下直击心灵的巨著《三四郎》的夏目老师啊。本来我还在想着怎么做才能让老师看自己一眼,没想到老师早就注意到自己,还给出了那么高的赞誉。

在这种激动下,不知不觉间,我在床上滚了几滚。辗转挪腾间,被子的角落难免漏出几个小洞。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这里传到外面的。

【……你在干什么?】失踪许久的罗生门语气微妙。

这才醒悟过来,我下意识摸了摸耳尖——是烫的。再一次庆幸现在房间里没有人。

门那里却传来要吃插孔的钉钉锵锵声。

“真纪说有人来信给你。芥川?……我进来啦。”

是中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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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其人,重情重义,实力高强,然而再怎么完美的人也避免不了小小的瑕疵——读不懂空气且有话直说。

他现在手里拿了几封信,放到我面前晃了晃,“这些都是读者寄给我们的信,我刚刚从邮箱门口的邮箱——等等,你这是一副什么表情啊?”

中也像只机警的猫,眯起了眼睛,他向前——也就是我这边倾了倾身子,狐疑地问,“你耳朵怎么这么红?脸也是……生病了?”

话音还没落,他就眼疾手快、不顾我反对用头抵住我的额头,碰了碰,长呼一口气,“没有啊。”

我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赶紧推开中也的手,用摊开的书把脸给挡起来,“不要紧,中也,只是房间里太热了而已。”

“哈?你说什么胡话,睁大眼睛看看周围?”中也嗤笑道。

我一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一边又扫视着房间,企图为自己的话找出哪怕一纳米的依据。可空荡荡的室内,没有空调,没有暖风扇、没有烤炉……真是没有说服力。

我中气不足地点点头,飞快转移话题,“不说这个啦,我没事的。对了,你刚刚说有读者给我们寄信?”

“是这样。我数了数,一共有几百封信——道造那家伙说回信也是文学家们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中原中也把一堆信刷一下扔到桌上,空气里的灰尘顿时飞了几飞,他不禁稍微苦丧着脸抱怨,“这也太多了。”

我同样心有余悸,碰了碰自己还安好的手指,或许不久回完信后这手指就不能这么自如了。

“中也,我们还是快点回吧,早点写完还能早点养手指的伤呢。”

“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还很可怕啊喂。”

我们两个难兄难弟搬了椅子,坐上去开始伏案拆信、回信。

虽然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信件有些难以置信,更稍微有些绝望。然而当我真的开始回信的时候,却忍不住沉浸在这份乐趣之中。

一个来自北海道的小女孩在信上这样写道。

【老师今天给我们念了您的这篇文章,然后让我们回家写100词的感想,我写了巧克力超级好吃,五彩缤纷的房子也好像童话一样。

到了学校老师却十分生气,让我把您的小说抄一遍。你下次能不能写短点啊。

还有,到底怎么理解新原君讨厌外公啊。老师说是表达了作者对老旧贵族作风的厌恶,我觉得不太对,我外公不那样,但我也害怕,尤其是闯祸的时候。】

我忍俊不禁,回复她,【我会努力写短一点。还有,请这样告诉你老师,新原君小时候闯过祸,被爷爷打了,因而很讨厌他。】

还有从东京匿名地址发来的一封信。

【自由是什么、不被束缚的意义是什么?逃离老旧的贵族生活、去到高呼着“人是卑贱而平等的”的贫民窟就是自由吗?】

我这样回答。

【绝对正确答案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也许我至今为止的选择只是从一个剧本逃到另一个罢了。但对我来说,只要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就好了,哪怕背着枷锁、背着成千上万的负担都无所谓。】

……

当然也会有这种。

【整天就只会搞些没什么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啊。连基本的叙事技巧都没有学会。】

还有这种看似好心的建议【看你写这种小说想必年纪也不小了吧,还不如快些找点营生养家糊口。这条路行不通的。】

不过这种只需要这样回复便好了,【谢谢您贡献的一千三百日元。】

《日出界》定价一千三百日元,刚刚好。

不过……到底为什么大家都以为他年纪不小了,之前还有位读者认为我是约莫三十多岁的温柔女性,要么就是年近中年的大叔。

这是我始终不得其解的事情,但也没那么多功夫让我细细考虑。我得接着回信呢。

一封又一封,两个小时过去,手都有些酸了,所幸只剩下零星几封。

“中也,这封是给你的。”我发现有封中也的信分拣到我这儿了,我把信递给他。

“让我看看——”中原中也三下二五拆了信,“什么嘛,居然问我在哪里高就?你说我要怎么回?”

我咬着笔尖,“嗯、确实是个问题,难道真说你是捡垃圾为生?虽然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你这家伙是瞧不起捡垃圾吗?别忘了我可——”

“我想到了,就叫羊之王吧。”

中原中也喉头一噎,“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被叫羊之王吗?”他扭过脸,蜷曲的赭色內卷将他的半边脸挡得严严实实,“你给我牢牢记住啊。”

我才不管他软绵绵的抗议,中也要真不喜欢会开重力的!绝对,他就是那种人——这个署名他一定会喜欢的,我敢发誓。

拿起笔在回信署名上刷刷写了几个字,其名为:唱响山羊之歌的羊之王。

写好后,我戳了戳扭过头不理他的中原中也,他气呼呼地扭过脸问我,“干嘛?”

不过几秒的时间,我就看到中也瞪大了眼睛。

我说,“这样你就是永远的羊之王了——文字是永远不会背弃人的。”

所以,不管那些人将来会怎么样,依旧像今天这样爱你敬你,还是像践踏无用的药师佛一般对待你,你都是永远的羊之王。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匆匆站起身,椅子“次啦”一下在地板上划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却像听到救星般,用袖子一把抄起属于他那一堆的信件,“那什么,我信写完了,再留这别吵着你——我先走了。”

老实说,之前那话是我从好久之前便想告诉中也的话,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开始的时候言深交浅,到后来关系好了,又受了真纪这帮孩子们的好,而因为一点点未可知的猜测就厌恶真纪他们也太没道理了,所以这点安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虽然中间有一次草草结束的对话,但是中也似乎始终坚持着他的观点。而且打心眼里,我觉得他的观点也对啊。谁规定的王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要懂得取舍……能有那样观点的中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比我们谁都活得像个人。

孩子们的行为是人之常情,中也的想法也没有错……我在想,既然羊之王是中也无法割舍的背负,那怎么样才能让中也成为不受羁绊、永远不被背叛的羊之王呢?

然后,这样的灵感在看到中也的诗歌后迸发了——文字。

只有文字。

【罗生门,我做得对吗?】

自从救了红衣男孩之后,罗生门时不时会主动理我了(虽然这次还是我找他),而且偶尔态度超好,尤其是在我咨询小说事宜的时候。

就像这次。

【不错。死物是不会背叛的。】

我都能想象他矜持又不耐烦点头的样子了,只是这点我不同意,【文学会活过来的。】

罗生门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嘲笑。

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了不起的进步,尽管起点是难以相信得低。

今天算是了结了这事。我心里高兴,回信也觉得更有精神了——但要是要我多写几封还是算了。

还好只剩三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