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名为芥川

我十岁之前的生活应当极其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幸福,起码是在物质上。

芥川家在轻井泽买了足足有二十余间的大房子,即便数遍整个东京圈也是凤毛麟角。

家人们生活富足,即使不用工作也有一大笔钱可花。他们视工作为钻营。

当我询问为什么的时候,表兄抖了抖他那冒着青烟的大烟斗,笑嘻嘻说,“龙之介啊,你不懂,我们可是贵族!贵族怎么能干那种事?”

我不懂,于是我就去问了家里最最具权威的外公。

然而我打开那扇几乎从未打开的房门时,却惹了祸。我打碎了一个古董。

当时,外公正在仔细侍弄着一副画。

以我粗浅的艺术鉴赏水平来看,那画线条凌乱,用色并不协调,阴影更是滑稽得可笑,画像里的人比起人,更像是披人皮的某种动物。

外祖之所以这么看重这副不像话的画像,恐怕不是因为其艺术价值,而是因为那个怪物便是缔造了所谓贵族气派的先祖。

对,就是那个传下古董的祖先。

所以,可想而知,打碎了先祖花瓶的我当时是多么害怕啊。

然而,外祖没有打我骂我,他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

“哼哼,新原的孽子。”

时至今日,我也记得他那吝啬而嫌恶的一瞥。

对此,开始我极失望极苦恼,然而到后来,我却庆幸起来。

某天开始,我那疯了的母亲被逼死,与我交好的使女跳河自杀……一件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这时候外祖、表兄居然还是原先那副子,该抽烟抽烟、该玩古董玩古董……

我想,他们的心难不成是石头疙瘩做的!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了外祖和表兄低低的交谈声。

“终于死了呢。”

“小姨也很可怜,便好好葬了吧。”

“贤文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只剩下那家伙和小姑娘了。”

……

我想我已经知道外祖为何拥有那样古怪的的审美。因为他们便是那披着人皮的怪物,在他们眼里,那种四不像的生物恰恰是同类。

从那以后,或许是为了报复,我拜托罗生门将我送上书房外的那颗桐树上,倘若蹲到外祖和表兄都不在,我便借助罗生门延伸出的藤蔓荡秋千似的从窗户翻进书房——我不被许可进入的房间。

然后,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古往今来的书籍。

以我的识字水平,最初只能看连环画一类的东西,字迹很是不清晰,但我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水浒传。

就这样,我读了不少书,每当我做这种事,便有一种自得——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越发喜爱文字,在我的涂鸦之作受到老师的赞美后,这份来之匆匆的喜爱越发诚挚。

某个晚上,我的妹妹银忽然抱着枕头慌里慌张跑到了我这个做兄长的房间里,拖鞋穿错了套、衣服歪歪扭扭、眼里还有着泪花……

妹妹就这样说,“我听到自己要被杀死了。”

“谁?”

虽这么问,我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外祖说梦话了。”

这样的场景我曾经预料到过,因此我当时并不怎么惊讶,只是劝告银快点换衣服、拿上零花钱和一些干粮……叮嘱他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放松。

银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我的吩咐,她一向乖巧。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要保护好她。

“我们去哪里?”

看来银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但老实说,我没想好,妹妹也不生我这个哥哥的气,她歪了歪头,“干脆抓阄好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们就真抓起阄。

结果是横滨。

我连夜带着银乘坐电车去了横滨。

在横滨的生活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么好。我们身上穷得响叮当,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衣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常有新款的、西式的、毛荣的……我只有一件黑色风衣,另外节省了一点钱给银买了一条嫩黄色的裙子,她穿上去很漂亮。

但银并不常穿,她总是一身黑。

当我问她,她总是说,“这样就和你一样了。”

我于是又高兴又难为情,不再好意思问。

物质上不再丰裕了,然而离开了那个家,我却感受到新鲜的、前所未有的气息。

我和银甚至交到了一些伙伴。

要说我们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吧,倒也不是,而是一种深深羁绊着彼此的信任。

我们共享食物、共享衣物、共享药品——一人死亡其余人必定为其报仇,不死不休。

他们其实并不是多么上等(依旧不指名利),甚至有些卑劣,偷窃、甚至抢劫……杀人倒是没干过。

但他们也有善的一面,最初我和银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们接济了我们,在我最开始没开发出罗生门的战斗能力时,那些食物都是他们为我和银抢的。

而我需做的是什么呢?

我只需要给他们背诵一篇童话!

老实说,在贫民窟,食物和药品就是生命的延续品。在他们眼里,一篇童话能和生命等同,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童话是美,施舍是善。

我在富足平静的生活中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东西,却偏偏在最动乱不堪的地方找到了。

我不得不承认,和他们在一起很舒服,偶尔甚至想就此一辈子下去也不无不可。

然而。然而。凡事最怕一个然而。

依旧是银,她流着血、眼睛通红通红,忽然抱住我,“宗介他们都死了。”

那一瞬间,我居然想的是——果然啊。

我这种境地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好命?

我所渴望的永远苦苦追求,我所拥有的总会失去。

我的同伴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被黑手党残忍地杀害,仅仅是因为他们目睹了黑手党的军火交易。

他们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我决定按照约定,为他们报仇。

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恸,平息我的憎恨。

近了。

我闻到了他们身上残虐的血腥气。

我躲在灌木丛里,荆棘扎得我生痛,但这些都比不过我内心的痛楚。敌人有六个人,他们很强,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解决的。所以,我要示弱。

我抽出别在侧腰的刀,朝着荆棘扎出的伤口狠狠刺了进去,然后剜了几圈。

鲜血淋漓,我却露出畅快的笑。

更近了。

“救…救救我…”我发出微弱的哀嚎,像瑟瑟发抖又愚蠢至极的小动物一样祈求猎人的好心,“我和同伴不小心看到…港黑的交易现场,大家都被……杀掉了…我不想死。”

一切像安排好的剧本一样。

他们掉以轻心,上了当。我连着杀了四个人,只剩下最后两个了。其中一个还在晕厥。我打算先把他搁置一边。

还清醒的那个人杀红了眼,他的力气很大,还拿有枪,我卖了他一个破绽——代价是我的小腹中弹。

我忍着痛,摸着黑,凭感觉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一把将他固定在树上。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我像不知疲倦的刽子手一样对犯人施予阿鼻地狱的极刑。

杀人者终究是要被杀的。子弹的破空声划过我的耳际,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但它迟迟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睛。

一个古怪的少年救了我。

“……你是谁?”我声音嘶哑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我来邀请你入伙喔。我是港口黑手党干部太宰治。”

“这个男人是送给你的礼物。来,随便你处置吧。”

我看到了太宰所说的“礼物”——一个濒死之人。

男人的脸上透出死线将近的安详。像地震时的瘸子、海上遇到风浪的水手,那种无能为力的宁静。

我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手无寸铁、为朋友之死而报仇的人……听听这描述吧,他是多么眼熟?

是不是像极了我、像极了我的伙伴?

就在这一瞬间,另一种感情击中了我的心灵。

那是作为人最基本的同理心。

我正想说些什么,胸膛里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痒意,喉间争先恐后涌出来拼命的咳嗽声。

这当会儿功夫,太宰已经放开了我,我躺在地上剧烈喘息,他递给我一张手帕,还帮我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迹。

“好歹是我未来的部下,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他坐在我身边,双手撑着草坪,心情很好地哼着“两个人~~才能殉情”古怪的歌。

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之间是沉默的。但这个自称太宰的男人并不着急,他已经笃定我必然会接过他伸出的橄榄枝吗?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咳嗽完全平复下来,这时候,太宰问,“芥川讨厌杀人?”

我摇摇头,“我讨厌的并不是杀戮这件事,而是为杀戮而杀戮,就像“完成任务”一样。”

“啪、啪啪……”太宰治轻轻鼓掌,惊奇地凑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你说出了很是了不起的一番话。”

大概是因为太无聊,我居然和黑手党干部搭起话,“加入黑手党要干些什么?”

“审问叛徒、杀死敌人……嗯,没了。”

和我料想的一样。然而和我对未来的规划却恰恰冲突了。

“其实啊,今天过后我是想写小说的,记载各种各样的东西、死亡啊、生存啊、同伴啊、约定啊,各种各样的事情。”

太宰的声音很轻,“所以?告诉我你的答案,芥川。”

“看起来我不能加入港口黑手党了,你另寻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