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你在做什么!”那个中年女人出现的时候,槙岛圣护正被一个比自己高出将近一个头的高年级生按在墙角。

深巷昏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将他金色眼瞳当中透着的杀意掩了个干净,那是眼下这个世界当中相当罕见的,像是高傲的凶兽在对无知的入侵者反击之前才会有的眼神。

如果那个唾沫横飞的女人再晚来一分钟的话,看到的或许会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了吧。

真是遗憾呢。

槙岛圣护的唇角轻轻向上掀起,勾成了个有些诡异的弧度。

可那个大块头的家伙对自己死里逃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将施加在槙岛圣护肩头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一面吼着:“别拦着我,我今天一定要让这家伙好看!”

“你疯了吗!你这个样子是会被划定成潜在犯的!”女人的眼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你放开那家伙!”

“是——啊。”拉长了音调,槙岛圣护的语气里满是轻蔑:“一旦变成了‘潜在犯’,就会彻底被你所信仰的西比拉系统抛弃了呢。”

“没办法就职,没办法工作,甚至连在外面走动的自由也没有——”

“我与你就彻底成了……两个世界的存在了。”

槙岛圣护的话让那个本就躁动着的少年更加热血上涌,他不顾自家母亲的阻拦,直朝槙岛圣护的方向挥起了拳头。

可他的拳头却并没能打在槙岛圣护的身上,在完全不及反应的瞬间,少年眼前便是一阵天翻地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对上了少年居高临下睨视着自己的金色眼瞳。

“愚昧而弱小的羔羊。”

丢下这样一句之后,槙岛圣护便双手抄着口袋径自往巷外走去。至于身背后那个一脸惊恐的女人和几乎完全站不起来的高年级生之后会怎么样,他一点也没兴趣知道。

那些被西比拉系统奴役着的家伙啊——

西比拉系统兴起的时候,槙岛圣护本身并没什么记忆。但从仅存的为数不多的资料当中,槙岛圣护大抵也知道,那个系统当时就好像是一场大型的瘟疫一样,在极短的事件里便席卷了整个闭锁的岛国。

说来也是很嘲讽了,分明最初是作为人们身边的健康管理助手而诞生的系统,最后却成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明。

监测生命的各项数值,在出现异常的时候进行提示,这是西比拉系统最初时的样子。而在不久之后,心理测量也成了可能,于是西比拉系统所管理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像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沙子当中的水一样,等到人们终于察觉的时候,原本构筑在地面上的塔早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而沙塔受到的最后一击,大概是在西比拉系统第一次比人类更早地制裁了一个犯罪者的时候。

仿佛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成了西比拉系统的奴隶。当时或许也曾有过挣扎的声音,但那些微弱的哀嚎很快便淹没在了浪潮之下。

西比拉系统是神明,可以轻而易举地辨别出潜在犯,而将所有潜在犯从人群当中剔除之后,这个世界就将会成为真正的天国——

那些愚昧的家伙是这样鼓吹的。

“圣是为这个时代而生的天才吧!”

槙岛圣护最早期的记忆大概是被那个男人这种无趣的幻想填满的。

“凭借这份完美的心理通行证,圣以后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吧!”

他并不很乐于回想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或者说他不大愿意承认跟那个无能却又狂妄的家伙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很遗憾,那是无法抹消的事实,而他血液当中流淌着的来自那个男人的血脉也一样。

在西比拉系统占据这个世界之前,那个男人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而已,甚至曾经因为盗窃入过狱。可那家伙生来就怯懦,加上头脑姑且还算不错,所以在第一次测量色相的时候,他的心理通行证居然意外地被划进了安全范围。

西比拉系统给了他社会地位,甚至给了他一份体面的工作,所以打从这场瘟疫流行开始,那个男人就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给西比拉系统歌功颂德的一方。

将系统鼓吹成“神明”,自己却如同没有尊严的犬兽一样低伏在地上狺狺狂吠,这副模样恶心得让人作呕。

槙岛圣护从不相信西比拉系统是神明,更不相信它是万能的。

——从他第一次接受心理测量开始。

那时他手心里正把玩着一颗尖利的石子,而在不久之前,他才刚用类似的石子打破了某间空教室的玻璃窗。

槙岛圣护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世界的恶意,可那个似乎能看穿所有人想法的西比拉系统却唯独对他的恶意视而不见。

他是完美的,他的心里通行证是无暇的。

是故意的视而不见吗?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神明,至少发现不了他恶劣行径的西比拉系统不是神明。

至于那些臣服于系统的家伙,那些被蛊惑的无知者为此放弃了自己作为“人”的资格,沦为顺着铺好的蜜糖蜿蜒向前的蝼蚁。

那样的家伙真的有存在的价值吗?

或者他想问,那些家伙真的是活着的吗?

“又去跟人打架了?”倚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的少女抱着手臂,映在她眼中的是窗外有些破败的风景,而不是推门走进来的银发少年。

“怎么会。”槙岛圣护缓步朝少女的方向走了过去,浅金色的眼瞳中罕见地带上了一点几近柔和的感觉:“只是那家伙单纯地想要动手而已。”

“反正最终吃亏的也不会是圣护。”少女轻轻扬起唇角:“我几乎能想到当时的样子了。”

“是很可笑的样子不是吗?因自己的无知被戳穿而变得恼羞成怒。”槙岛圣护停在了少女身背后三步远的地方。

“你知道的,我对这样的事情兴趣不大。”少女侧过视线,对上了槙岛圣护金色的眼眸:“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像圣护一样温柔。”

“除了圣护之外,其他人的事情我真的完全提不起兴趣来呢。”

“伽名。”槙岛圣护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触碰眼前的少女,却好像受到了什么无形的阻碍一样,于是只任由自己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

直到少女将自己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

十指相扣。

“我在这里。”少女向前迈了两步,她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是活着的。”

于是少年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完全的笑意,不加掩饰的,是后来很多年间都不曾出现过的纯粹笑意。

如果说西比拉系统是那些难以计数的不眠夜的开端的话,那么波田伽名江对于槙岛圣护而言大抵就像是夜里萦绕着的为数不多的梦境吧。

槙岛圣护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小学校的入学式之前。

担任的老师半是劝诱地对她说:“槙岛君是西比拉系统判定下最优秀的学生,所以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资格也只该给槙岛君才对。”

“我该为这样的事情感到荣幸吗?”槙岛圣护看着老师。

学校是西比拉系统渗透得比较晚的地方。尽管系统也会通过精密的分析为每个孩子打造一套量身定制的教学流程,但在制定这些之前,总归要参考他们在通识教育当中获得的成绩。

当然,所谓“通识教育”当中所教授的“常识”根本就像是1984年的那份经过无数次修订的旧报纸一样,西比拉系统只会让孩子们看到他们该看到的东西,然后按部就班地走上既定的轨道。

眼前这个女人就在引导他走上“优等生”该走的轨迹。

可槙岛圣护才不打算赋予她这样的资格。

“如果只看西比拉系统的评价,隔壁班不是有个比我更出色的家伙吗?”

姑且还算礼貌的,槙岛圣护这样反问。

年轻的女教师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也回过了神来。虽然并不知道槙岛圣护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种消息,但他说得并没有错,隔壁班的确有个心理通行证极其完美的家伙,但是……

“她不行。”老师回答得很是坚决:“那样的学生是无法跟槙岛君相提并论的,因为她是……”

“潜在犯的孩子。”

那时的人大都相信犯罪系数是会通过血液遗传的,所以潜在犯的子女也总会被打上畸形的烙印。大概是这个无聊世界的余兴节目吧,麻木的人类像是很期待着看到那些本该是无辜的家伙跨过那条红线的一天。

——这样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宣布:“看啊,潜在犯的孩子果然会变成潜在犯。”

槙岛圣护当时并没有生出什么对波田伽名江的同情,他只是觉得很可笑。

他不记得当时站在礼堂里为西比拉系统歌功颂德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了,但意外的是,即使过了很多年,槙岛圣护却依然记得那座被西比拉系统设定的暖光照亮的礼堂,记得在一群仿佛画着笑脸的人偶中间掺杂的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侧脸。

在掌声响起来的时候,侧脸的主人不经意地向他这边扫了一眼。而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她扬起了唇角。

隔着人群,她冲他比着口型。

“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