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笙留在萧元的屋中已近两个?时辰,桌案边的檀香换过几颗,茶水也?翻热过几回。
她伏在床头?,趴在他身边,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静静聆听他沉沉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徐徐缓缓……
月上三更,她竟不觉得困。
脑子里的记忆乱糟糟的,她似乎想起一些自己两辈子都从未经历过的事。
那个?当了皇帝,风光无双,却还每日□□沁芳园的少?年。
那个?举起反旗,驰骋疆场,却在大火中救了她的少?年。
还有?眼前这个?,总默默在她身边念话本给?她听的少?年。
三道身影渐渐重合,她强睁着眼眶,却还是留不住氤氲水汽。
她想,一个?人,为何能如此执着呢。
床上的少?年,衣襟微敞,壁垒分明的胸膛起伏,告诉她他还活着。
也?许这是萧元重生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芙笙本以?为他能一觉睡到天明,却不料长期少?睡的他,还是本能地苏醒过来。
她忙拭去不知为何落下的泪,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
“你累倒了,”扶起萧元,她将一杯温茶塞到他手里,“裴瑜哥哥让你多加休息。”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看向她的双眼眼底赤红,颇有?几分野气。
他怔忡着捏紧杯子,沙哑道:“夜深了,你不可多熬,去睡吧,唤阿星来。”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芙笙无视他的驱赶,拿起一旁洗净的帕子,要?为他擦汗。
她的手方抬起,萧元便撇开头?,往后挪了挪,玉面神色莫辨:“我已无大碍了,你去睡吧。”
他一苏醒,竟又?开始躲她了。
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芙笙收回手,颇有?几分委屈,脸色都黑沉下来。
缄默片刻,她的手指不停绞着衣袖,方开口问他:“萧元……你为何,老是躲着我,却又?接近我呢。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对我……”
欲言又?止,可意味传达到了。
少?年如扇的睫毛轻颤,静静望向她。
一双均是茧却温柔的手忽抬起来,轻轻放在她的面颊。
芙笙一抖,被定住了似的挪不开,一张脸透着薄红。
他一回又?一回,柔软的指腹描摹她的样?貌,深深刻在心底似的。
她靠他太?近了。
上辈子,这辈子,从未如此近。
屋子里只她们二人,他好像回到了遥远记忆中,最?初的黄金年华。
他太?想保护她,所以?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哪怕她接近一点点,他的理智都会灰飞烟灭。
龙潭虎穴红颜冢,果真属实。
“萧元?”芙笙避开他的手,心书翻得乱。
不舍地收回手,萧元紧靠在床头?,下巴微扬。他闭上眸子,竭力去回忆那些他每每翻开均刺痛心脏的过往:“笙儿,也?许你不知道、不记得,但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真真实实亲身经历过的。”
芙笙讶异地望着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我想听。”
“那一世?,我为了替父王沉冤昭雪,终在筹谋将近十年后举旗谋反,于十九岁那年成功夺下天京,建立新朝。”
少?年气盛,恃才傲物?,眼底进不得沙子。
萧元统驭有?方,大军浩浩荡荡过境,直逼天京皇城,在血洗了祝靖手下最?后一队人马后,直入皇宫。
他活捉了祝靖,这个?害他的一世?忠良的父亲背负骂名的昏君,还斩下对他破口大骂的祝蓁宜那高贵的螓首。
他想起幼时母亲对他说的话,想起了那个?虽未曾见过,却在他年幼时期占有?特殊地位的人。
彼时父亲母亲的仇都报了,他应去看看这个?小偷。
处理了一应琐碎事宜,他甚至一刻未歇便风风火火地驾马往沁芳园而去,一路疾驰,连铠甲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
他偏要?这样?满是血腥气地去见她,去吓她一吓。
少?年血气方刚地一跃下马,举剑割了门?口侍卫们的喉,踏着重步迈入沁芳园。
彼时沁芳园的梨花方结出花骨朵,尚未开放,一地的翠绿春色。
流云见到来人吓得腿一僵,还未呼喊一声,便胆小地生生晕过去。
他唇上带着一抹揶揄与调笑,牛皮烘烘地闯进满是梨树的庭院。
院内安静地出奇,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此刻都像是噪音。
女子静静躺在竹榻上小憩,一身湖色长裙,如渺渺碧波荡漾开来。微风吹拂过她的青丝,又?拂过她白润却无甚血色的面颊。她的柳眉淡淡的,远远望去,如远山云黛。
她生有?一颗淡淡小痣,似因病痛哭多了,长在眼泪划过的下颚处,仔细凑近,方得隐隐察见。
就是她。
他笃定,她就是祝芙笙。
榻上的人疏眉微拢,倒吸一口清气,方睁开如水的眸子,恍惚坐起身来。她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半盘在脑后,有?几缕碎发自额边落下,徒增了几分憔悴。
她抬起微红的眸子,盯住面前的少?年人许久。
他以?为能看到高贵又?凛冽的三公主对他三跪九叩,能听得她一句山呼万岁。
对方轻笑一声,毫无顾忌地问:“你就是新来的皇帝?”
这轻飘飘的话听着,跟“你就是新来的倒夜香的?”竟一个?滋味。
好像皇帝经常换,今天你做完轮到我家似的。
“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在沁芳园待太?久,这人世?间,也?没什么可留念的。活这一世?,早就腻歪了。”芙笙拖着沉重的病身,竟连坐直身子都吃力。她艰难地撑起胳膊,硬是站住了。
如同一棵绿草,在大风中摇摇晃晃。
连个?礼都不行。
“朕怎么会让你如愿以?偿?”少?年人冷哼一声,眉梢欲扬未扬,方才那一同冲天气势早就不自觉地弱下来,“既然?你想解脱,朕才不会轻易成全你。”
给?了你一颗心,你竟活成这个?样?子,真真浪费。
少?年人流氓似的于石桌边撩袍坐下:“有?什么能招待我的?”
芙笙敛目想了想,方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递上来。
萧元接了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四块桂花糖。
真寒碜啊……
他拿起一颗纳入口中,齁甜。
“你这糖怎么如此甜……”
噗通!
身前弱柳扶风的人忽软倒下来,她扶住竹榻,脸色惨白,呼吸乱得不得章法。
“你怎么了?”心跳漏了一拍,萧元不顾手中的桂花糖掉落在地,一个?健步上前,接住她瘦弱的手臂。
“流云……流云呢?”芙笙茫然?地看向他,她揪住领口的手都红了,“药……”
心头?竟扬起一丝慌张,萧元跑到门?口,掀开晕厥的流云,在她腰际发现?一个?荷包,里面装有?一白色瓷瓶。
“是这个?吗?”他匆忙跑过去,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出来,恨不得全喂她嘴里。
他见她服了药,转头?去厅堂寻出一杯水来。
“喝水。”少?年人战场横行惯了,没怎么温柔对待过女子,如今灌酒似的给?她灌入一杯水,对方喝不下,几口便全吐在他手背上。
芙笙揪着胸口,脸埋在臂弯里,难受得清泪横流。
萧元手足无措:“抱歉,我……并没想真的为难你。”
他想起幼时每日趴在窗前,想她与他共观彩虹、共赏明月的场景,又?看到芙笙如今痛苦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酸涩。
有?的人活着,偏生苦中寻不到乐趣。
他咬咬牙,一把横抱起她,不顾她虚弱地挣扎将她送回卧房的榻上,期间还慌里慌张地走错了门?。
“来人,”他朝门?外的士兵喊道,“快快去唤叶太?医!”
芙笙本好些了,可忽被人这样?轻薄地抱回床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又?泛起潋滟的晶莹。她双手捂住脸,侧卧在榻上,怎么也?不想见这个?不速之客。
士可杀,不可辱。
少?年以?为她难受,欲想办法要?分散她的注意力,扭头?就走了出去。
听到他出门?的声音,芙笙方放下手,吸吸鼻子,想着流云去哪儿了。不一会儿,复听见他折回来的脚步声,她又?忙不迭将脸捂住。
一缕清香忽飘至鼻尖,甜丝丝的。
芙笙耳尖抖了抖,迟疑地放下手,竟瞧见那少?年蹲在她的床头?,手里捻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小梨花。
他笑起来弧度正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看,花上有?只虫。”
她疑惑地垂目看过去,果真有?只翠绿色的小毛毛虫正在花上爬啊爬。
“……”她并不怕虫,但倘若怕虫,岂不要?活活被他吓死?
看来鼎鼎大名的萧元,在某些方面却笨拙得很……
“噗嗤。”
“你笑什么……”萧元见她笑,耳尖忽红透了。
芙笙止不住地笑,这样?蠢笨地逗女生的少?年,她除了话本上,还是第一次瞧见。
“罢了,你好些了就好。”他放下花骨朵,沉脸正经道,“祝芙笙,我是来接你回宫的。”
“……”芙笙停住笑,眼尾闪过淡淡的忧伤,不免端起官方姿态,“多谢陛下。芙笙与陛下,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是陛下仇人的女儿,陛下还能对芙笙如此,芙笙已是感激。只是……”
听得有?些不耐烦,萧元忙打断她:“不要?说那么多官话。”
沉默须臾,芙笙轻道:“我这身子,出了沁芳园也?是濒死的鸟,飞不到哪儿去了。”
“无妨,我会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看病,等你好了便同我回去。”他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
那时候,太?年轻。后来才知道,世?事难料,一句“等你好了”,终究是没能兑现?,一等就是三辈子。
他登上皇位后,确寻遍了四海的名医配合叶裴瑜诊治芙笙。
那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让这个?自己救活的小偷离世?。他每日借口看看她的病情,翻了一道又?一道沁芳园的墙,对沁芳园的位置早已轻车熟路。
他在沁芳园同她一起用膳,知道她味觉失灵,堂堂皇上,还要?避开叶裴瑜,偷偷在衣服里塞调味料去见她,与她吃味道重的食物?。
他知道她困在沁芳园只能看看书,于是买了许多话本,一本一本念给?她听,还被她嘲笑念得没有?感情。
少?年人不服气,憋着一股冲劲,请来当世?最?厉害的说书人,学?了整整一年。
可她一日复一日地憔悴,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忧心。
后来,她也?只验收过一次他学?习的成果。
她从不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她,更不问朝堂世?事,不问她的皇姊皇兄是如何死在他手上,好像当世?的一切与她无关。
在他及冠前的半个?月,饶是集全新月名大夫之力,他还是失去了她。
芙笙只留给?他一本《四海游记》。
当她雪白瘦弱的手再提不起来时,少?年人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满满登登都是她。
不因为她抢了他什么,也?不因为他对承诺的执念,只因为她是祝芙笙。
那一夜,少?年人的心智,忽地老了,连头?发都白了几簇。
他不再笑了。
他纵横铁马,大军压境,统一了新月与西?陵。
他应付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建立起一方盛世?,成为一朝明君。
心头?却还是空荡荡的。
他没有?后宫,只有?那为她准备的寮云院,总有?宫女将它打扫的一尘不染。
孤独无后的帝王将皇位传给?了祝中林的儿子,随后退位。
花甲之年,他坐在沁芳园里,手里捧着那本保护地完好无损的《四海游记》晒月亮。
到这个?岁数,他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却唯独放不下那段意难平的,疏忽而过的沁芳园岁月。
“我给?你指婚如何?”有?一次,萧元念到一个?皇帝棒打鸳鸯的情节,扭头?问躺在榻上的芙笙。
芙笙睁开眼,嫌弃地别过头?:“这辈子,这年岁,嫁不了人了。”
“我封你为长公主,你怎的嫁不了人?怕不是眼光太?高……你想嫁什么人?”
“想嫁个?铮铮男儿,想嫁个?好人。”
好人?我不是个?好人。
萧元念了好一段,忽停下来,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芙笙嗤笑一声,认认真真从头?至踵将他扫了一遍:“甚好。”
乾坤万万生灵,唯有?你说我好。
“可这样?的我,不配那样?的你。”她丢下一句话又?躺回去,别过头?,不再看他。
年少?的时候,萧元总以?为时间还长。
可临她去世?,他都没来得及对她表一声心意,道一句倾心。
将换心之事隐瞒,挑拣着将事情说过一遍,萧元将手中的水喝完,递给?芙笙。
芙笙楞楞地接过,却迟迟没离开。
“笙儿,你是我一次次从头?来过的唯一念想。”
他说这句话时,双眸闪耀璀璨。
颤抖地抬起水雾蒙蒙的眸子,芙笙的视线中,这个?少?年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倏忽冲破时光的城门?,举起她灵魂的旗帜向永恒宣战。
她不敢想象,他真的从头?活了三次。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芙笙起身将杯子放到桌上,呼吸有?些急促。
“所以?,你这辈子如此日以?继夜地……谋划……”芙笙背对着他,强忍住抽泣,哽咽地问他,“是因为……我根本……活不过五年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相信我。”
芙笙不在意这抓不住的生命,她早前就做好了早早入棺材的准备。
可她如此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奋不顾身地去维持,去拯救。
一次次一遍遍,一个?又?一个?轮回。
“笙儿……”
芙笙微微一颤,回过头?。
躺在床上的少?年看向她的眸子如星,他朝她伸出手,展出那辈子一如既往的温柔:“来,到我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