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我们从头再来

自萧元所在处,升起一圈迫人的气流将众人团团围住,冻得人喘不过气。

他僵硬地收回手,复杂地望了杳云裳一眼,怏怏不乐:“走吧。”

芙笙倒是一点也不想认这个皇姨。

一路上,杳云裳拉住她的手,自来熟得很。

“我十岁时便同萧元相识了,”她在芙笙耳边念叨自己与萧元的相识,一刻不停,“那一年中秋,他特来西陵寻夷则。你是万不会想到,当年方十岁的萧元,便有如今华威,生生把夷则压了一个头。”

说着说着,她噗嗤一笑,以为芙笙会排斥,却不料芙笙抬起头,十分认真地问:“然后呢?”

杳云裳面色一僵,持笑继道:“他在西京的东大街,硬是以一人之力?拦下要去喝茶的夷则的马车,夷则还以为是哪个无名小卒来申冤呢。”

芙笙知道萧元是重生的,所以年仅十岁却有如此举动她不奇怪,只是这样算来,萧元应十岁前?便重生了。

他结交杳夷则,是为今后的上位铺路?

她自己重生,全因对上辈子结局太过不满,想解除与江祁的婚约,想过新的生活。但萧元呢?他的执念是什么?

早前她以为是荣登大宝,坐上那万人敬仰的龙椅,可他又?在政治上站在三皇兄一侧。

芙笙低头沉思,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犯难时,不经意又想抬头望他。

走在前方的少年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回过头放轻声音问:“不舒服么?”

“没,没。”

萧元眉头微皱,竟不耐地瞟了眼杳云裳:“五年不见,云裳公主越发健谈。”

杳云裳:“……”

此后,这一路果然安静许多。

众人用完膳休息片刻,各回房间。

芙笙服了药,和?衣上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疑惑,什么都想问。她恨不得让萧元今日便将上辈子这辈子统统写?下来,写?成一个话本。

趁夜色尚不晚,芙笙抠了一会儿枕头,终簌簌从床头爬起来,自行李中寻得一件带大兜帽的黑色披风,推门而出。

这时候,萧元应还没睡吧。

施施然穿越云香馆的院子,她果瞧见萧元所在的房间灯火通明。但大晚上的,她贸然前来总是不好。

她绕过正门来到屋子的侧面,屋内的灯忽熄灭了。

芙笙茫然地抬头,思量他这是早睡了?

踌躇一盏茶的功夫,她转头正欲回屋,只听身后“吱呀”一声,转身便见一抹黑色的身影从窗户跳出来,与她正打了个照面。

“……”

“咳!”萧元拉下兜帽檐,晃悠了两下方站直身子。

“你怎的在此?”

“你要去哪儿?”

“……”

芙笙鼻翼翕动一下,方启唇道:“我来寻你,我有许多冒昧的问题要问你。”

“好。”他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轻飘飘的没有力?道。

“我上辈子虽有你不顾生死地相救,却还是殁在火海中。我一心想与江祁解除婚约,想过不任人掌控的一生,许是执念太深,方重活一回。”芙笙也?下意识拉拉兜帽,她发现有兜帽遮住脸,人变得胆大许多,什么话都敢说。

“幸而这辈子又?遇见你……在我还未想好怎么解除婚约的时候,帮了我一个大忙。自然,你也?不只帮了我一个忙……所以,如果你也?是因为有什么执念方重生的话……可以告诉我,不告诉我也?行,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

萧元静静听完她闷头道出的一大段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

他志得意满,还能有什么执念。

无非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人罢了。那些冗长而繁缛重复的一日日,他生生熬了三个轮回。

萧元沉默了很久,久到连树上吟唱的夜莺都累了。他点点头,微不可听地长叹一口气:“好,你只需明日随我去见一个人。”

这么说,我真的能帮上忙?

芙笙欣喜地点头:“好。”

“嗯……抱歉,我现在有些急事……”

“好,我理解。”芙笙点点头,忙行了个礼,“那我明日再来寻你。”

她眉眼舒展开来,心情大好,连迈出的步子都轻快了些,大有蹦蹦跳跳地趋势。

嘭!

那一袭黑色的身影,倏倒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

被这毫无征兆的声音惊得一愣,芙笙忙凑上去,轻拍他兜帽下的脸。

“萧元,萧元?”

这家伙,身子好烫!

吓得手颤,她忙不迭扯着嗓子喊:“阿星!阿星,快叫叶太医!”

萧元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叶太医匆匆忙忙赶过来,与阿星一同将人抬回屋子里的床上,边把脉边询问芙笙:“他可有什么异常?”

“没……”芙笙脸色苍白,心头空落落的,手心直发汗,“就是有些摇摇晃晃的,声音也很轻。”

“真是太能撑了……”叶裴瑜兀自喃喃,忙叫人被纸笔开方子。

被迫从床上爬起来的杳窈云鬓半拢,两只眼睛勉强睁开一只。她打了个哈欠,斜靠在桌案边,瞄了眼满桌的公务:“叶柏,他是不是终于垮了?”

“什么意思?”芙笙抬起惨白的小脸问。

杳窈一手搭在她肩上,一件一件给她细数:“这家伙白天忙,晚上也?忙,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就没见这家伙好好睡过觉。连轴转了这么久,如今又?长途跋涉多日。这也?就罢了,他晚上还在读一些破医书,偶尔也?就在马车上小憩个一个时辰。照他这活法,菩萨都要哭了。”

“须得静养至少半个月。”叶裴瑜的面色显然有些难看,他将药方递给阿星,排开众人,从药箱里拿出一包针,“我要为他施针了,你们退避一下吧。”

“交给他吧,别担心了,天下人都死了萧元也?不会死的。”

杳窈拉着芙笙要往外走,芙笙忽甩开她,有些内疚地说,“我想留下来帮忙。”

床上的萧元持续发热,高烧不退,叶裴瑜让芙笙为其擦汗,自己则扒开他的衣裳为他施针。

芙笙紧张地手抖,她从来都是被照顾,还未照顾过别人。

笨手笨脚地端来一盆水,她转眼便瞥见萧元袒.露的上身。

他的肌肉十分结实,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有许多疤痕,应是在战场上受的伤。胸口一道长长的刀伤尤为醒目。

芙笙睫毛微颤,有些震惊:胸口的这道刀伤显然正中要害,有人能在这样的伤下生还么?

仔细看?来,这道疤竟与她胸口的有几分相像,难不成,有心疾的人胸口都有伤?

叶裴瑜捻针的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方紧张地别过脸,心不在焉地为他擦汗。

少年眉头紧锁,额间、鬓角冷汗如雨。

他张开唇,似要说什么,一声唤呼之欲出。

“笙儿……”

芙笙为他擦汗的手猛地一抖,帕子生生落在地上。

他竟在梦里唤她?

叶裴瑜觉着自己真不该夹在中间发酸,施针的手速不自觉加快些。他长叹了好几口气,也?没挤出喉咙里的几句话。

芙笙回过神来,忙捡起帕子,匆匆扭头走开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边站立许久,双手一遍又?一遍搓洗帕子,大脑却空荡荡的。

一句“笙儿”,上辈子也?曾听过。

她深吸一口气,记忆却如滔滔江水,一波又一波地涌现。

上辈子的东境草原中,火舌几近将她吞没,烫得她浑身灼热,痛得她满地打滚。

那大片红焰,将她带着病身亲绣了几个月的喜服灼成灰烬,将她白皙的肤烧成棕色,肆意掠夺她本就孱弱的生命。

她孤苦无依,在那无人荒野,没有人能来救她。

一地的火熏出黑呛的烟,芙笙无助地抬起头,被烧得视线模糊。

银色的星光渐渐被烟气吞噬,唯有刺骨钻心的痛萦绕她。

哒哒哒。

有人?

远远地,她倏然睁大朦胧的双眼,隐约地看见有人驾马而来。

那少年身穿铠甲,疯狂拍马疾驰。

他几乎是翻滚着下了马,卷着风般往她这儿狂奔,哪怕绊倒了,也?迅速爬起来,哪怕引火烧身,也?坚定地跑到她面前。

被黑暗遮住双眸的前?一秒,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曾在无数通缉令上出现过、让父皇寝食难安,极力?想挥出脑海的脸。

“笙儿,笙儿……”

少年紧紧拥着她,尽管她满身的旺火,尽管她已面目全非只苟着最后一丝缥缈的气。

他嘶哑的声音划入她的脑海,他就这样死死搂着她,用剑劈开她黏住地面的嫁衣,拼了命抱起她,要把她带出火圈。

“笙儿,我定救你出去!”

他的脸好似正紧紧靠在她的发间,温热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烧伤的面上,滑入她的唇下。

有点咸。

她不能得救了,她听到如黄蜂过境的箭簇飞跃灰暗的天空,纷纷向他们射来。

他们竟要置她一个毫无威胁的废公主于死地。

任凭少年武功高强极力?躲闪,然箭簇如雨,无休无尽。

只两息的功夫,听得“噗通”一声,那炙火焚身的少年晃啊晃啊,终无力?支撑,跪倒下来。

她艰难地张口,一个“萧”字含在嘴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性命相救?

少年抱着她的手越发紧了,他倏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久。直到新月大军震天的马蹄声靠近,直到一杆杆长矟铿锵而出,均直指他的咽喉,他终未停下。

“真是个疯子……萧元,投降吧。”

她听到那个江瘪三的声音。

萧元不理会他,他垂下头,眷恋地吻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唇。粘稠的血珠拉着血丝落在她的胸口,他嘶哑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回响。

“无妨,我们从头再来……”

我们从头再来。

咣当。

叶裴瑜惊讶地回过头,洗帕子的盆被芙笙打翻,温热的水汩汩流了一地。

“夜深了,三公主本就身体不适,还是先行回去吧。”他劝她。

“裴瑜哥哥,我想留在这儿。”芙笙背对着他,默默捡起盆,“我想待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