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月牙悄悄爬上夜幕,四野寂静。
烛光熠熠的皇城内,自广灵殿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听着图叫人心疼。
祝蓁宜方憋了一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这档子恶气,没法子看开,方用完膳就颠颠地跑来找祝炎州哭诉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上赶着求一尺白绫寻死的那种。
她寻思大皇兄无论如何都会为她做主的,就算对方是萧元又怎么样!他手腕再多、权势再大也就是个不能继承皇位的外姓王,难不成他还谋反么?
早前被萧元吓着的理智统统被一脑袋浆糊淹没,她吸吸哽住的鼻子,捻着手帕,嘤嘤嘤地坐在一旁淌眼抹泪。
“无妨,萧元对她上不上心,咱们今日便知道了。”
“皇兄此话怎讲?”
祝炎州打了个哈欠,手里卷有一本《帝王策》,批注颇为仔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均是见解,好似他已经当了多年的皇帝:“早前为兄听你道祝芙笙抢了云岚空山,便想了个教训她的妙计,估摸这时候,她已经在寮云院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尚可去瞧瞧她的乐子。”
“果真?”得知祝炎州派人羞辱祝芙笙的诡计,祝蓁宜的泪瞬间回流,她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忙提着裙子站起来,“我且要去看看!”
一想到能瞧见祝芙笙的丑样,祝蓁宜就来劲。她也顾不得寮云院门口压根进不去仪仗,随手点了许多宫人,顺了一盒人参便浩浩荡荡去了,美其名曰:给皇姊赔不是。
大晚上的,祝蓁宜盛装来到寮云院,只一探头,便见寮云院内没什么烛火。
莫非,灭了烛灯兀自哭呢?
三个宫女迎来,朝她恭敬行礼:“参见四公主。”
前头两个清风霁月,祝蓁宜是面熟的,但后头那个是谁?新来的?
心头不屑地嗤一声,她只道祝芙笙这等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死人,身边养的宫女却一个赛一个地标志,真真是蠢到家了。
以后就算嫁出去,也是被妾室骑到头上的命。
“本宫是来见皇姊的,你们堵在门口作甚。”
清风与霁月对视一眼:“三公主一早就随三皇子与三皇妃出宫了,至今未归。”
骗谁呢,过会子宫门都要关了,怎可能还没回来?怕是觉得丢了脸面不想见人?
“滚开,本宫要进去看看。”
让祝蓁宜进去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风霁月对视一眼,觉得乱闯别人的院子极为不妥。
祝蓁宜一个眼神,红桃狗仗人势,把早前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的模样通通忘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掌推开清风、霁月为自家主子开路。
霁月弯腰闪过,忙挡在祝蓁宜面前:“四公主,萧王府的人还在呢,四公主莫要让我们难做。”
萧王府?
祝蓁宜下意识一个哆嗦,转头谨慎地打量二人身后低着头、沉默又恭敬的女子,这才发现对方压根穿得不是宫女服。
“奴婢素雪,参见四公主。”
素雪这名字,祝蓁宜从许多贵千金口中听过,传言萧元府上除了素雪竟无一个女婢。姑娘们纷纷猜测,素雪是萧元府上藏的娇人。
祝蓁宜哂笑一声,把她拆开来一点一点同自己对比,自觉无甚出彩之处:“原来你就是素雪,看来,传闻也不过是传闻罢了。你为何在此?”
“今日二殿下同王爷游天京,盛邀三公主同行。”
闻言,祝蓁宜神色不由一凛:怎么,这病秧子出去一趟,竟有这么多人作陪?岂有此理!
说着,素雪还淡定地提了一嘴:“三公主确尚未归来,素雪方在此等候,回去还要复命。”
向谁复命?自是向萧元复命。
嚣张气焰顿时灭了一大截,祝蓁宜又拿不准了,且看寮云院内果真无人的样子,兴许祝芙笙真的没回来。
她冷哼一声,偏生不信邪:“本宫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糊弄本宫的?若碍了本宫的事,你们担当得起?春桃,进去看看。”
清风随着一同去了,过了一会子,春桃一脸愁苦地走出来,摇摇头。
像泄了气的皮球,祝蓁宜变脸似的,脸色忽苍白下来,面子顶挂不住。
莫非,大皇兄的手下失败了!
“红桃,走!”
祝蓁宜本就穿得华丽鲜艳,长裙坠地,她这猛地一旋身险些被自己绊倒。
气哄哄离开寮云院,她方没上马车半步,便听“啪嗒”一声。
什么温温热热的,滴在了她的头上。
她颤抖着伸手一摸,灰灰黄黄白白的一坨。
“啊——”
“四殿下,四殿下!”
一只家养的信鸽扑闪扑闪翅膀,悠哉悠哉落于寮云院,因方才飞行间顺便出了恭,舒舒服服“咕咕咕”几声,半眯着眼停在素雪肩头。
素雪取下它脚上的纸条,扬唇笑了:“清风霁月,你们快去宫门外迎接三殿下吧。”
————
且说这头,绮丽的晚霞漫天、夕阳尚未全落时,杳窈正向萧元乱七八糟解释一统。
芙笙靠坐在萧王府正厅中一八仙木桌的一侧,手里乖巧端了碗饭,时不时瞄瞄身侧的萧元。
阿星每上一道菜,萧元便将其挪至芙笙面前:“吃吧。”
三皇兄很没坐样地坐于对面,带着两股浓厚的慈父般的眼神,望望她,瞟瞟萧元,笑得合不拢嘴。
“事情就是这样。”杳窈终于说完了,她一口饮下手边的茶,烫嘴。
“嗯,大家吃饭吧。”萧元平静地点点头,方同意夫妇二人动筷子。
杳窈难免叹口气,光盯着萧元这张死人脸,她便咽不下饭。一转头,却见芙笙吃得津津有味,不禁砸吧砸吧嘴,不自在地瘫坐下来。
一种可怕的想法忽浮上心头:
除了三妹妹,还有谁能在萧元的注视下吃得倍儿香?难不成,他俩天生绝配?
其实这是芙笙长这么大,头一回和别人同桌用餐。尽管餐桌上萧元的杀伐气压得杳窈与祝中林笑容均僵在脸上,她依然从紧张的气氛中抠到了一点家庭的温馨与祥和。
况且这桌饭菜,真好吃!
杳窈见她吃得欢乐,踌躇几下,也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尝,扭头望见祝中林一脸“好走”的表情盯住她,给她超度似的。
有病。
往嘴里放入一块肉,杳窈忽身子一震,一脚把身边祝中林的凳子踢飞出去,脸色腾地涨红一片。
祝中林跌了个屁股蹲。
她嘴角猛地瘪下来,接收到萧元一个杀人的目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菜味道也太重,咸的太咸,甜的太甜!
打翻了所有调料似的。
“少吃些,多喝点茶。”萧元默默推给芙笙一杯茶。
杳窈几乎要怀疑人生:口味如此重的菜,三妹妹究竟是怎么吃下去的!
芙笙吃着吃着,才发现三皇嫂一脸百念成灰,三皇兄人都不见了。
啊,是了。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药,味觉丧失了大半,吃什么都吃不出个味来。如此合她口味的菜,于常人而言定是极重味的。
她偷偷瞄了萧元一眼,他垂眸,丝毫没有犹豫地为自己夹菜,一口一口,默默吃起来。
杳窈看得胃酸。
“谢谢舅父。”芙笙轻咬筷尖,低头感谢他。
“不必言谢。习惯罢了,萧王府的菜一向如此。”他边如常吃饭边回她。
杳窈心道“你放屁”,扭头朝阿星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见阿星无奈地点点头,杳窈怀疑人生:这俩人,竟连口味都如此清奇的一致。
一餐晚膳用下来,杳窈和祝中林更饿了。
她二人强颜欢笑离开萧王府,由萧元亲自送芙笙进宫。
芙笙好奇地跟在萧元身后,穿过萧王府,目光定定落在一路的草坪上。
这些路边的草,均非寻常草,有些竟是耳熟能详的药草。
难道萧元是因为身患心疾,所以研究医术自我救治,方在萧王府种这么多药草?这也就解释了,他送给她的药为何药效极好。
可萧元并非大夫,做出的药为何比叶裴瑜的还要有效?
叶裴瑜于药理,可谓天才,常人必定要花成倍的努力与几十年的功夫,方能超越他的十几年的天赋……
芙笙不敢想,越想越发觉,要达到萧元如今的模样,两辈子都不够用似的。
“舅父,身患心疾并非谁的错,心态需放平常,勿要急切,总会有法子解决的。”一路无言,芙笙也只能找点干瘪瘪的话安慰他。
“心疾?”萧元顿了顿脚步,待她与他并肩,方继续走,“你道双生心么……且安心,我如今无甚不康健的。”
他偏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她。
芙笙被看得略不自在,方解释道:“我也有心疾,娘胎里带出来的罢了。叶太医说很难治,从前我总是放不过自己。但如今我想开了,人生短短几十载,珍惜一日是一日。早年,我且十分自卑,不愿与别人提这些……可如今不同了。”
“有何不同?”
“……”芙笙顿了顿,嫣然一笑,如彩霞倒影、碧泽生辉,“如今,有舅父帮我。”
萧元一愣,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愣是别不开眼。
其实,都一样的。
他一直都在。
无论是哪辈子,他都在。
双眸酸涩,萧元忙转过头,身影依稀影藏在蒙蒙暗的夜色中:“上车吧。”
待芙笙上车,萧元命人放了一只信鸽,方掀开车帘坐进去。
宽敞的马车内,芙笙与萧元各坐一头,再无它言。
芙笙秀眉紧皱,心道莫不是方才自己说错了话?
确实,那段话听起来很是自作多情……
马车辚辚,左右颠簸。
芙笙犟着抬头,偷瞄对面的少年。
他一手靠在窗边,手背撑住面颊,侧目向马车外眺望,眼神却是迷离又空洞的。
他一定在回忆着什么。
萧元的眉毛齐整荫郁,轻盈的月光下,双眸竟有一层清透的泪膜,显得干净又少年。但偏偏眼睛这样美的人,看别人时,却溢出满满的杀气,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凉与疲惫。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永远在沉思的模样。
他如今有权有势,究竟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值得他在人生路上马不停蹄。
他许经历过太多她不知道也无法明白的事。
萧元忽敛目叹了口气,手顺着向上,遮住水泽熠熠的眸子:“夜色很美。”
嗯?芙笙往外眺望,茫然地点点头:“嗯。”
少年人不敢看她,耳尖越发红了:“天京夜景之美,胜我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