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何处听来的?”杳窈平日并不在意这些宫廷的八卦琐碎,毕竟宫女太监们闲起来什么事儿都能传谣,但事涉萧元,她难免震惊。
回忆起萧元那面对事事均无表情的冷血模样,又想起萧王府跟寺庙道观似的,连个正儿八经的丫鬟都没有,杳窈很难想象他会心悦一个人,那人还是祝蓁宜。
“不能够吧……”她喃喃摇头,浑身抖了抖,不敢往下想。
“皇嫂与萧元有交集?”芙笙问她,“西陵之战我……并不了解,皇嫂可否说与我听?”
“妹妹在沁芳园住了十多个年头,不问世事,不知此事也罢。那一场战事说来话长,下回得空便同你说说。妹妹该少提萧王,小心隔墙有耳。”
“嗯……对了,芙笙还未谢过皇嫂,皇嫂赠我云岚空山,芙笙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不如……”
病弱的少女忽起身,迈着莲步走回屋中,样子孱弱,但心情的雀跃溢于言表。
她抱着几本书走过来,宝贝似的,既不舍又害羞地在杳窈面前坐下,呈扇形将书展开,两眼放光:“这些是我最爱的话本,且印刷版本都十分罕见,有些还是孤本,皇嫂若不嫌弃,挑一本走吧。”
愣了片刻,杳窈竟不禁在心底泪流满面。
这是个多么贫困又孤独的公主啊,竟然穷得只能送她话本。
“不用,妹妹只能在寮云院看些话本么?不若……明日同我们去明山寺祈福吧。”
“好!”芙笙忙应了,“但还请皇嫂先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你就收下吧。”祝中林扇尖戳戳杳窈的肩。
杳窈从不看话本,飘忽的目光忽停留在一本极其精致的书上,那本书放在芙笙背后的书架中,唯有这一个格子放了独一本书。
杳窈起身,将那本书拿下来,只见上面簪花小楷写得漂亮。遣词用句,读来竟觉有清溪在心头缓缓流过:“《四海游记》,著者名与倾?尚未听过,不如将这本借我,待我看完了,自还与妹妹。那些孤本,妹妹自己留着珍藏吧,我可不夺人所好。”
啊?那可是我写的啊。
芙笙登时面红耳赤,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裙挼揉:“可那是个未完本,笔者也默默无名……”
“无妨,我借来看看,等著者出了完整的,再来向芙笙妹妹讨要。”
“既如此,若皇嫂喜欢,便拿去吧。”
芙笙极欢喜三皇兄三皇嫂,她热情留二人在寮云院用膳,直到太阳下山方送二人出寮云院。
那来也匆匆的二人一去,寮云院再没了声响。
回到厅中,芙笙看着空荡荡的房屋中央,忽觉得厅堂大了许多:“霁月,咱们还有备用的桌子么?”
且说祝中林与杳窈二人迈出寮云院的门,行过一个甬道,在跨门边上了轿子。
二人并肩而坐,方才脸上的一应喜怒,眨眼间被换下,好似换了人。
杳窈眸色一暗,压低声音夸赞身边人:“方才演得不错。”
祝中林嗤笑出声,抖落出金扇,斜着桃花眼睨她:“论演技,中林敌不过爱妃呐。”
“作何想法?”
“若想利用,是个没心机的,若想收归,又是个病废的……罢了,勿探舅父的心思。三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哎?你说,萧元与四妹妹的事,传了这么多年了,连三妹妹都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猪么?他平日里过得跟和尚似的不近女色,怎会看上花枝招展的四公主?你以为他和你一样脑子长屁股上?祝蓁宜也就过过嘴瘾,放眼全新月,谁敢靠近萧元一步?”
“是是是,话糙理不糙,爱妃说得有理。哎~不若,咱们撮合三妹妹与舅父如何?”
“这你都敢想,想吃穿心丸了?”
“罢了罢了,当我未提,舅父这日子,过得真真索然无味。”
“你也就会耍嘴皮子了,晚间我去回话,你且在殿内安安分分搓核桃去。”
祝中林闻言,忽眯起狐狸眼,笑得轻浮:“爱妃都不想与我整日相处么?这么急着离开我?”
卸下一头的金钗,杳窈轻手拭去朱唇的艳色,她回过头,望向他的眼底尽是寒冷彻骨的杀意:“祝中林,你我独处,就别演什么举案齐眉了,怪恶心人的。”
三皇子夫妇走后,寮云院霎时回归平静,芙笙立在院子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什么。
这日同二人说的话,比这辈子说的都要多,她小嘴叭叭叭的,与二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连嗓子都哑了。
她对杳窈说了与江祁的婚事,表达了无奈,杳窈说会帮她想办法。
不知为何,对这位两辈子才见过一面的皇嫂,芙笙莫名怀有极大的信任。好似冥冥之中,有一股力,将许多人聚到她的身边。
用完晚膳,芙笙从霁月那儿得了几块安神梨花香,坐于屋内细细研究。
在沁芳园时闲来无事,她也曾研究过制香,对此也算半个行家。
用寮云院内十分齐全的制香器皿将其剖开,一点一点燃尽,细细分辨,芙笙发觉此香内有一丝奇异的甜味,有点像沉香,但似是十分高级的品种,她一时竟辨认不出。
是什么呢……
记忆中,好像从未闻过。
用钳子挑起一块香,放在烛光下细细辨认。
寮云院安静极了,偶尔有几只飞鸟扑扇翅膀飞过,未作停留。
熠熠烛光下,芙笙盯住香块久了,双眸竟略感干涩。
她眨巴眨巴眼,忽如其来的缓和竟让她落泪了:“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香呢……”
“混合了西陵特产的上等的雪沉香,安眠效果当世最佳。”
从屋外传来的说话声吓得她一机灵,转头看去,说话的少年正身靠在她的窗牖边。
他抱臂而立,两束若有似无的目光穿过兜帽,直逼她泪盈盈的眼。
原来是他啊。
“你又知道了?”她放下镊子,拭走眼角的泪珠,轻手轻脚走过去,不停地揉眼睛。
“咳,香是……三皇子准备的。”他不自然地寻找托词,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晚风吹过他的发,轻扫在芙笙的面上。
“哭了?”他试探性地问她,不经意地靠近她。
“我没哭,是香熏了眼。”
芙笙有些恍惚,回答完这句话,似有强烈的既视感如层层雾霭,将眼前的人包围。
氤氲朦胧中,好似看见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
“哭了?”
“我没哭……是香熏了眼。”那个榻上的女子说。
男子默默坐在床沿,静静陪着她。
此景经年,如深谷幽幽,见不得底。
他俯下身,薄唇印在女子的额头,虽面容模糊,但那深深的眷恋似要溢出眸子般,流淌在小小的卧房:“笙儿,待你好了,我定陪你,云游四海。”
……
拉回思绪,芙笙甩甩脑袋,极力排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她欲言又止,脑内忽浮上揭开与倾兜帽的冲动,她不由自主地撑住窗牖,踮起脚尖,想窥得他的样貌。
她凑得太近,与倾一晃神,慌忙向后退去。
他非要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芙笙忙灰溜溜地缩回来,尴尬一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闻言,兜帽下的少年不禁皱眉:“声音怎么了?”
“今日三皇兄与三皇嫂来看我,同她们说了许多话,一时兴过了头,等用过晚膳,才发觉嗓子哑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芙笙轻咳一声,“无碍,休息几日就好。”
“少说些话。”少年长叹一口气,从怀中拿出许多话本,“你要的话本,不用给钱了。”
芙笙惊喜地接过,一看均是平日里收不到的卖断货的话本,她喜上眉梢,硬是从房内寻得一块银子塞入他手中:“与倾,谢谢你。”
与倾紧握手中的银子,久久未能放下,好似那锭银子与寻常的不同,在他眼里闪闪发亮。
芙笙没察觉到少年懵了,她迫不及待翻了几本,却因双眼有些劳累,又抬手揉了揉。
耳畔少年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若疲累就去睡吧,别撑着。”
芙笙抬起被揉得泛红的眸子,不乐意地说:“咱们今日还没聊天呢。”
这不正聊着么。
他静静立在窗外,周身的空气都愉悦了似的。
芙笙扭身进屋,手忙脚乱收拾完东西,顺走一本话本,便提着裙子猫着腰出来,悄无声息出屋。
像只小兔子似的,她一颠一颠蹦跶到他面前,还小喘着气:“走,咱们去院里。”
“月光下读书,对眼睛不好。”
芙笙回头,见他一动不动,不满地小脸皱成一团:“与倾,你怎么跟流云似的……我只是心疾罢了……没那么柔弱,走吧。”
与倾无奈摇摇头,只好跟上。
芙笙一屁股坐到石桌边,却见一只干净又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把书给我,你闭上眼休息片刻,我读给你听。”
脸颊不听话地升温,芙笙抬眸偷偷瞅了他一眼,把书放在他手上。
她双手撑住脸,盯住他翻动书页的手,白皙却有茧。
那是习武之人都会有的茧,他一定既擅长骑射又精通矟剑。
月光静静洒在他偏瘦的手腕上,她的目光顺着玄衣向上,能瞥见他整洁的领口之上跳动的喉结。
与倾清清嗓子,十分有经验似的,忽起了范,哑着嗓子学书中老头儿说话:“这厮如此放肆,竟敢幽会吾家小姐?待老夫前去与他会会!”
“噗嗤,”芙笙一听,笑得眉眼弯弯。
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兜帽下,他分明脸红了一片。
与倾捏着嗓子,又装起老婆子来:“一个无才书生罢了,何需你亲自去会?姑娘心气高,瞧不上那厮。只待他落榜,你瞧姑娘可愿与他好?”
语毕,他又瞬间切换成小丫鬟:“老爷!万不得逼小姐与那周公子强为眷姻,强谐秦晋啊!”
这是一本名曰《旧梦》的话本。
《旧梦》所写,为一名曰张生的男子家道中落后,刻苦读书,临近春闱,竟夜梦一绝美佳人。
将窈窕佳人画入画中,张生对其念念不忘,终因一次偶遇,结识了与画像中人一般无二的李家姑娘。
然李父嫌弃张生无权无势,非要将李小姐许给有钱的周公子,这才上演了这出闹剧。
《旧梦》是坊间出了名的悲剧。故事的结局,是李小姐在家人的逼迫下最终殉情,张生虽考上功名,再不能娶她,一辈子孤独终老,唯有将她的画像挂在床头,在梦中与她的魂魄相会。
然与倾手上的这本《旧梦》,结局却十分美满,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共度一生。
待他念完,芙笙的困意已满。
她打了个哈欠,喃喃低语:“话本子都是假的,至少世间并不都是痴情人。长得像男主角的人,也不一定是男主角。”
比如江瘪三。
“……早些睡吧。”
与倾也读累了,他起身,芙笙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竟一下子没站稳。
他结实的手一把扶住她,却在触碰到她小臂的一瞬,忽地僵了。
“我没事,就是困了。”她轻拍开他的手,拿走书,扛不住眼皮子打架,“与倾,你明天也来吧,好不好?”
“好。”
“我还想听你读其他的。”
“好,这几日少说话。”
她点点头,站直了,学他的口气回他:“好。好。好。”
与倾沉默着目送她回屋。
他绕到窗边,亲眼见她爬上床睡了,方抬指,向屋内弹入一片树叶,灭了熠熠烛光。
他凝视桌上的那本《旧梦》,关上窗,不禁勾唇笑了。
话本虽有趣,红袖更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