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倾?
这名字就芙笙听来,竟带了点淡淡的愁绪。
上辈子被禁锢在沁芳园,芙笙就像笼中之鸟。她渴望自由,又因读了许多民间话本,便全凭想象写了一本《四海游记》。
那本游记方完成一半,她便香消玉殒了。
而她用的笔名,正是与倾。
与倾游四海,共观水云山。
这两个字,于她而言意义特殊,包含了短短一辈子太多的希望与失落。
许是巧合重名了吧,但她望向少年的眸光,终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
“圣旨到!”
米公公尖细的嗓音忽从寮云院外传来,芙笙下意识将少年推到树后,忍痛穿好鞋袜,踉跄着迎了上去。
“三公主祝芙笙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三公主祝芙笙,贤淑大方、品貌出众,适婚嫁之时。上将军江祁,品貌兼备,国之栋梁,值联天地之良姻时。特赐三公主与江祁,得佳姻。择日完婚。钦此!”
什么?赐婚?
她未求旨啊!
仿佛遭受了晴天雷殛,芙笙脑袋空空,一片混沌。
难道是秦贵妃?
米公公的声音如幽灵般环绕在她的耳畔:“三殿下,还不快接旨?”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方勾出一抹笑意:“芙笙接旨。”
秦贵妃所生,乃二皇子祝莫,上辈子就与大皇子祝葛势不两立,而江祁又恰巧是大皇子的人,两位皇子如今争夺储君之位正打得火热,她此一步棋,真真是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的动机。
这女人要利用她,拉江祁下水。
她不能再嫁,也绝不会再嫁。
待米公公道完喜离开,清风与霁月对视一眼,打点一番,方接过芙笙手中的圣旨回堂内收好。
流云本想着恭喜,又念及从前日开始,殿下的心思她就摸不透了,便也不敢再说,只说替她拿件衣裳,低头进屋去。
无人的寮云院中,再度空留芙笙一人,好似方才所见所闻皆是幻象。
“与倾,你还在吗?”
细看去,树后早已没有少年的踪迹。
怅然低下头,芙笙拢了拢裙角,却见一翠绿色的药盒静静放在花瓣海中。
她吃力地捡起药盒,启盖,一阵清新的草香冲面散开。
这是他给她的?
“殿下?”清风拿着创伤药回来,蓦地瞪大眼睛,盯住芙笙手里的膏药,“殿下,这可是极品的玉合膏,对擦伤、利刃之伤等有极好的疗效……清风方已找了托词应付了霁月流云,殿下去屋里上药吧。”
芙笙点点头,悠悠问:“清风,这宫里,可有叫与倾的人?”
“未曾听闻。”
待二人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黑衣的少年方静静自屋檐而下,以轻功立于梨树的枝尖,任由春夜的和风吹拂,衣袂在空中翻飞。
少年的后背紧绷绷的,直到屋里最后的烛光熄灭,方松快下来。
他箍着手,拇指抚过她方才触及的掌心,目光落在寮云院卧房的窗户上,不声不响。
此一幕,像是早已发生过千回万回,再寻常不过。
清月悬天,越升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寮云院内的烛光一一熄灭。
晚风拂过,一矫捷的身影由屋内而出,攀上寮云院的高墙,立于少年的后方。
清风额上布满薄汗,不敢抬头望他:“大人,清风来领罚了。”
“自服一颗穿心丸,将今日之事,悉数说来。”
穿心丸,药如其名,服后心间如针刺般,痛不欲生,但绝不致死。制出此等骇人听闻药物的,正是面前的这位大人。
时至今日,穿心丸甚至秘密用于朝廷审问一等钦犯及密探。
而开此先河的,也正是面前这位大人。
清风抬起颤抖的双手,战战兢兢,拱手将头又垂下一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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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一早被流云唤起,芙笙掀开蚕丝薄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偷偷轻触脚底,发觉伤口竟已经愈合不少。
玉合膏果然厉害……
“殿下,这是什么?”流云进屋伺候,一眼发现她床头多出一小小翠玉瓶,透过微微透明的瓶身看去,里面竟放有许多丹药。
瓶子下压有一张字条,字迹工整写着:此后心悸,服此药更妥。
这字迹好似在哪见过,十分潇洒有力。
芙笙恍惚接过药,那翠玉药瓶与昨晚的玉合膏如出一块胚石。
是与倾?
下意识护住里衣衣襟,确认衣衫整齐,芙笙不禁抽搐了几下苹果肌:那家伙竟然夜闯她的闺房?
龌龊!
流氓!
色胆包天!
“无妨,是裴瑜哥哥早前给我的。”不敢随意用药,芙笙敷衍了流云后将药默默留下,只能待叶太医来再问个究竟。
一早上,洗漱、服药、用膳,在芙笙身边伺候的,只有流云、霁月二人,唯独不见清风的踪影。
“清风呢?”她问。
霁月淡淡一笑:“今早上发热,许是受了风寒,怕过病气给殿下,告假了。”
“流云,将我的风寒药拿几贴出来。”
霁月皱眉:“小小奴婢,怎敢收殿下的药。”
芙笙叹了口气:“我也没什么赏你们的,只能在关键时候分你们几帖药了。”
她烦恼地用筷子戳开面前粗糙的面茧,狠狠咬下一口。
昨晚上那圣旨,江家定也接到了。
本以为这辈子她不提,便能逃过,如今可如何是好。
江祁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可不信上辈子,他是在边疆吃错蘑菇魔怔了才对她下的毒手。
“殿下,”霁月恭敬走近,“贤妃娘娘差人来,请殿下午后往琉璃殿一叙。”
竟这么快就来了。
芙笙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如今后宫里叫得上名号的,也就秦贵妃和林贤妃。皇后之位自元皇后逝后,空虚已久,后宫裁夺之权,平均分派在秦贵妃和林贤妃手中。
相比秦贵妃,林贤妃可是个温温软软的性子,她与秦贵妃是老对头了。
林家外戚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林贤妃生有大皇兄,江瘪三又是大皇兄的党人。
昨日秦贵妃吹了耳边风,赐婚的圣旨一下,林贤妃那儿怕是炸开了锅。
“霁月,我昨日不小心受伤了,还要麻烦你午后背我去了。”
“是。”
午后,正逢叶裴瑜来把脉。他将与倾送来的翠瓶心药研究一番,竟惊奇发现此药的药效果真比自己所研究出的好上几倍。
“制作此药者,定是高人。”他笃定说。
待叶裴瑜走后,芙笙方换上一身浅浅水红色的香云纱裙,同霁月前往琉璃殿。
由霁月背着,穿梭御花园,远远地便能真切得见琉璃殿的琉璃翠瓦,在阳光下闪出诡异的绿光,芙笙瞧着顶不吉利。
二人走了许久,霁月的呼吸竟十分平稳。
“霁月,你是不是会武功。”
“会一些,仅能防身罢了。”
芙笙点点头,若有所思。
看来,清风与霁月并非寻常的宫女。
“我若像你一般体健就好了。”
“殿下若想,霁月可教殿下一些拳脚功夫。”
“好!”
“嘘,殿下,有人来了。”霁月忽停下,机敏地放轻声音。
不远的横栏处,一翩翩儿郎正信步逼面而来。
真真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
“江祁怎么会在御花园?”芙笙见了鬼似的,将头深深迈入霁月的肩下。
“如今河清海晏,江山稳固,江将军身兼数职,在京统领大内侍卫,身任禁军首领,皇宫来去自如。”
左右瞧瞧没可避退的路,她轻咳一声,只得从霁月身上下来,低头走过去。
本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却见江祁微一瞥,目光便钉在她身上似的,抠都抠不下来。
“江祁见过三公主。”
这家伙,竟然向她行礼?
芙笙讶异地杏眸瞪圆了回望他,要知道上辈子,就算陛下赐婚后二人见面,他也未曾向她行礼。
“江将军请起,芙笙有名无分,无需多礼。”
“公主与江祁云泥之别,偶遇殿下,是江祁之幸。”
云、泥、之、别?
她眯眼细细打量他,反复确认他真的是那个江瘪三,怀疑他今天吃多了糯米,脑子被糊了:“江将军,您……没事儿吧?”
只见江祁锁眉,望着她因常年被病所扰,略显殷红憔悴的眼下,又对上她那光下淡如琥珀的眸子,竟不禁轻咳一声。
二人不知,重重花树遮掩的御花园碧水湖内,有一小亭。
此时,一身着玄衣之人,正端一小杯茶坐于亭中。他余光略过争奇斗艳的花瓣,停在小径内正在交谈的二人面上。
女子的精气神好了许多,远远望去,青丝润翡翠,耳坠明月珰。今日的阳光太过亮烈,竟要把她照透了似的,隐隐约约,像是要消失般。
男子则面色微红,也算风流倜傥。
二人对视,好似竖了道屏风,将他人统统隔离。
他不喜欢这种氛围。
“舅父在看什么?”对面的二皇子乖巧静坐,他今日特请舅父来御花园赏景喝茶下棋,见他如此心不在焉,不免寻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听他阴沉道:“洪业,我们请江将军一同来喝茶如何?”
与此同时,小石路上的江祁此时正哽住话头,眼神躲闪:“三公主往何处去?据闻三公主体弱,务必保重身子,少吹风罢。”
哦,保重身子?你好意思说喔。
芙笙只当他今早起来吃错了药,勉强压下想随地抽出一根树枝戳死他的心,挤出一个还算嫣然的笑:“多谢江将军关心,我闷得慌,只是出来散散心。”
散心?
“既如此,那江某……”护送公主如何?
“江将军!”
不知从哪儿闪出一个小厮,他哼哧哼哧跑过来,朝二人行礼毕,便一脚横在二人中间:“江将军,我家王爷与二殿下邀您往碧水亭喝茶。”
一眼认出小厮,江祁慌忙道:“下官这便前往。”
他抱歉地朝芙笙行了礼,便匆匆跟随小厮离开,留芙笙呆愣愣站在一边,茫然地拢了拢外裳:哪个王爷?
新月除了大皇子已被封王、自立府邸外,异姓王屈指可数。
她顺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望去,却被一片花丛遮挡,看不清碧水湖面貌。
早已偏离了路线,芙笙却执着地偏头眺望。
她踏上绿草,施施然边探头边向树丛中走去,撩开几枝满香栀子,睁大杏眸望向湖中。
偌大的碧水湖中心,有一小亭,她目力不及,瞧不清亭中之人的面貌。两人中,有一人身着紫色长袍,还有一人一身玄衣。
亭后长廊上站有许多护卫,甚是威严。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玄衣之人默默转过脸去,面向另一面湖心,再不偏头。
“殿下,我们走吧。”霁月戳戳她的肩。
芙笙眺了半天也看不出是谁,只能三步一回头,不舍又好奇的模样。
“……好傻。”少年盯着湖中的锦鲤,微不可闻地呢喃一句,耳尖却红了起来。
他竟这么怕见她,一想到要以此身份与她碰面,心里竟抖得慌。
“王爷,二殿下,江将军到了。”
“下官拜见萧王,拜见二殿下。”
少年扭过头,吐出寒冰般,沉声道:“江将军,坐,二殿下请你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