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果然骗了她!
什么堂兄,什么极刑,都是骗她的!
梵一饶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是有点恼。
可再细瞧他腿上的旧伤疤,她的怒意便也褪去大半,抬手拿起一旁的热方巾,轻轻往他的腿伤处覆上去...
陈亦行早已经习惯了这时常发作的旧疾,不过就是忽轻忽重的刺痛酸麻感觉罢了。他反倒很喜欢这疼痛感,这仿佛再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他如今仍苟活着的愿因。
可忽然腿上一热,有阵阵温暖从右腿旧伤处传来,连带着他的痛感也消失了大半。这感觉如同五年前他饥渴至极,逃至山上半昏时,有人喂了些水给他...
他缓缓睁眼,看清眼前的人,渐渐与五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她...她这是在作甚?
陈亦行心头一跳,惊觉糟糕,看她这样子一定是发现了。
说了谎的人总是心虚的,尤其是如今这情形,和被抓个现行没什么区别...
他暗自咬舌,蹲在榻边的人儿似是察觉到他醒了,也抬眸朝他望来...
四目相接,却是相对无言。
陈亦行望着眼前的人,神情淡淡,一双杏眸转了转,与他对视。
极擅于算人心的堂堂大褚司礼监的掌印大人,此刻却感觉挫败的很,自己竟丝毫看不透她的喜怒。
思来想去,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先卖个乖总没错——
“...我道歉,对不起。”
哟,这倒是稀罕。
相识这么久,见惯了他的调笑戏谑和阴阳怪气,梵一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诚恳的他。
方才她就是故意的,他醒来看到自己,必然能明白。
她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看他是会继续嬉笑着蒙混过去,还是会再掰扯些别的来糊弄她?
谁让他之前那么喜欢吓唬她!
可他居然直接认错...
既然如此的话,梵一灵眸一转——
“哦?错哪了?”语气淡淡。
“不该说谎骗你...”
陈亦行心里有些难过。
五年前的短暂相遇,她如阳光般照进他心里。当时的她,那么小小一个人,却能奋不顾身地冲到锦衣卫面前大声说“你们放开他”,即便被狠狠推到在地,仍是想扑过来抓他的手。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扑,正好扑进他的心里。
后来他被抓进宫受了宫刑,再后来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
有想过去找她吗?答案是有的。
可每每思及此,他只能垂眸自嘲。如若方家没有出现变故,那他现在的年纪大概会在疆场上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吧。
若是这样的陈亦行遇上她,他断然不会犹豫,必定会厚着脸皮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道,体验除了诵经礼佛以外更有滋味的人生?
他想过,若是真这么问了,一定会惹恼她吧?
不过不打紧,他可以天天去,每日凑到她面前,同她说笑。
若到最后她仍是无意,他也绝不勉强她,他会退到远处,祝她一生安乐无忧。
可是,没有如果。
如今的他,早已没有这个资格。
料想不到的是今次国库失窃,会正好将整个普乐庵牵扯进来...
担心之余,他心中竟然也有些小窃喜,上天似乎给了他一个理由去见一见她。
只是见一见,他想,见一见或许就好了。
毕竟五年过去了,人总是在变的,他心中勇敢无畏的小尼姑或许早已变得与常人无异了呢?
可在普乐庵暗道重遇后,他渐渐发现,她的身上除了初见时的勇敢,还有太多太多的闪光点,这让他又惊又喜,也又慌又怯。
所以才会在她险些认出他的时候,故意撒下那个谎。
因为如今的他,同她口中的大哥哥,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那一刀,早就斩断了他与她未来的所有可能...
可终归还是骗了她,不管理由有多么漂亮,谎言终究还是谎言,被欺骗的人依旧会生气、会难过...
陈亦行低垂着眼眸,再次开口道歉:“对不起,我...”
话未出口,他却怔愣住,脑海一片混沌——
因为眼前的人一如五年前那般,朝他扑来。只是这次,她稳稳当当地将他抱住。
梵一抱着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逗你玩儿呢,我没生气。”
她顿了下,脑袋又朝他左耳靠了几分,轻声道:“大哥哥,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她承认,一开始发现他骗她,心里确实有些生气。可与生气相比,得知他还活着的这一事实,却是更让她高兴。
加上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岂会不知他心中的症结所在,否则他又怎会对她说出痛快的死要比苟且的活要好得多这种话。
所以,她不怪他,她只是...心疼他。
愣了半晌的陈亦行,终于回过神来,瞬间两耳通红...
怀中的人将他抱得很紧,他明知不该同她靠的太近,可双手却不可控地抬起,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背上,轻轻环住了她...
直到梵一松手放开他,坐在床榻边上,瞧见陈亦行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
“大人,你发烧了?”
说着便伸手想去触碰他的额头...
“大哥——”
顾之渊从屋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中还拿了一碗药,“快,把药喝了。”
梵一站起身,望向顾之渊,“顾大人,您快来瞧瞧,他这是不是发烧了?”
一听陈亦行发烧了,顾之渊赶紧跑过去瞧,“好像是有点儿...大哥你的脸好红,你热不热?可有不舒服?”
您能闭嘴吗?
你才热,你全家都热!
陈亦行无语,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脸色也随即恢复正常。
“哎呀!这大夫真是神,这药才刚喝下去人就好了!”
顾之渊在他面前总是咋咋呼呼地,陈亦行也懒得理他,掀开被褥准备下床...
“大哥!大夫可说了,你这腿得好好养着,要不今儿个就别起身了...”
陈亦行嗤笑,“老毛病了,哪儿这么娇气,你别像个娘儿们似的!”
顾之渊无奈,他大哥这脾气,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可他这腿伤可怎么办呐!
他正无奈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后就见到站在一旁的梵一大步上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他那要起身的大哥的肩——
“躺好了,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你也不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