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一不知陈亦行此时心中所想,她只是望着不远处嬉闹的二人,倏地想起阿凝问她的问题...
或许是在黑暗中,看不清身旁人的脸,她便放松下来,开口问道:“大人,您知道何谓人生八苦吗?”
陈亦行轻声笑:“梵一小师父这是要考我?佛曰,人生八苦,指的便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和求不得。”
!
“这您也知道?”梵一惊讶道。
“怎么?觉得我这种人还知道佛理,是不是很好笑?”
又来了,这阴阳怪气的!
“哎,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梵一如今是完全了解他这时不时爱调侃她的样子了,才不会被他吓到呢!
“方才听您讲了阿凝和顾大人的故事,我也有个故事,您想不想听听?”
陈亦行嗯了声,温声回她:“当然,你说。”
“在我小的时候,庵中有位拂尘师姐,她佛缘深、悟性强,大家都说她一定是咱们普乐庵下一任的庵主。可后来,有位外地来金芜赶考的书生,途经普乐庵,进来讨口水喝...”
她顿了下,似乎有些不忍心讲下去,“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拂尘师姐对他一见倾心,执意要为了他还俗...当时缘竹师父很难过,但师姐苦苦哀求,说人生八苦,她都受得住,唯独这爱别离,她实在无法接受。最后,师父还是同意了,师姐便跟那书生走了...”
“可最后,你师姐的结局不太好?”陈亦行试探地问道。
梵一嗯了声,叹息道:“可过了两年不到,师姐又回来了。她说那书生骗了她,他在老家早有妻室,在他考取功名后便扔下师姐,回家乡去了...至此,拂尘师姐开始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我给她送过几次饭,和她聊过几回,也问过她可曾后悔,可师姐笑着摇头说她永远不悔。比起求不得,她更无法忍受的是爱别离...没过多久,师姐便郁郁而终。”
也是因为拂尘师姐这一前车之鉴,缘竹师父便再不允许普乐庵的尼姑还俗,还为此制定了三道刑罚,若想还俗,必先要过了这三关...
不过后来庵中倒也没再出现要还俗的人。
这个故事不长,梵一讲完后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大人,您还记得清慧吗?她和拂尘师姐的一生,好像都为情所困,这是不是说明动情,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方才听你说的,顾大人和阿凝就不是这样...”
见她似乎多有感慨和困扰,陈亦行开口劝慰:“你两位师姐的悲剧,是遇人不淑而造成的。情本无错,坏的是人心,会利用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大人呢?若大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会像顾大人那样用尽方法将人留在身边吗?”梵一下意识地问。
“不会。”
“为什...”她还未问出口,阿凝拉着顾之渊抱着一推树枝走到了他们面前——
“冻坏了吧?”阿凝不好意思地笑,刚刚和顾之渊打打闹闹,差点忘记这边还被冻着的两个人,“我们来给你们生火呀!”
看着干树枝上的小火苗渐渐烧起来,周遭的寒冷也渐渐被逼退,加上已入深夜,梵一开始犯困,眼皮也不自觉地合拢,身子无意识地朝身旁的人靠去...
陈亦行感觉到右肩一沉,偏头一看,戴着绒帽的头自然斜靠在他的肩头,呼吸浅浅...
“大哥,这火烧得旺哩!”顾之渊得意的抬头朝陈亦行喊。
陈亦行在心里暗骂,朝他睨了一眼,压低声音:“闭嘴。”
薛凝抬眼望见两人的姿势,心下了然,暗自笑了笑,拉着自家发懵的夫君朝远处走去...
靠在肩头的人呢喃两声,头也晃了下,陈亦行赶紧帮她调整了姿势,让她靠的更舒服。
方才顾之渊来之前,她是想问他为什么吧?
望着她恬静的睡颜,陈亦行嘴角含笑,他才不会将她强留在身边,他喜欢的姑娘,一定要自由自在、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
*
李砚踏入寝宫的时候,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
他自嘲地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主动来到这里,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着实可笑!
姜林坐在床榻上,身着薄薄的金丝纱裙,裙下洁白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这意味不言而喻。
待李砚走近,她抬眸望向眼前的人,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很快便站起身来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李砚不答话,只怔怔凝视面前这张脸——
这么多年过去,竟丝毫没有变化,娇美动人,一如初见时那般,动人心弦。
可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还有今日过来的目的,他便强行按下心里的触动,只冷冷道:“皇后今儿怎地过来了?”
“臣妾许久不见陛下,甚是挂念。”
呵,假的很!
“是吗?”他冷笑,“可朕今日看了一出歌舞,那歌姬甚得朕心,一会儿宫人便要将人抬过来了。”
闻言,姜林眼眸一冷,仿佛失去了耐心:“既如此,那臣妾便不打扰陛下了。”
语毕,转身欲走。
这时身后一只手快速抓住了她,狠狠一用力,将人拉到身前,那金丝薄裙本就轻如无物,被这么一扯,一瞬间大半滑落在肩头...
“皇上这是何意?美人不是即刻便要进来了么?”姜林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泛着冷意。
“呵,谁能比朕的皇后美?”
......
一室旖旎。
到最后的时候,李砚撑着手臂,望着眼前发丝湿透的人儿,已是眼神迷离。他闭上双眼,似是呢喃又似是哀求,“林儿,再为朕生个孩子...”
姜林脸色惨白,听到这话,望向他脸上的横肉,强忍住恶心的不适感,轻轻嗯了声。
......
拖着酸痛的身子回到承华殿,姜林的脸色寒得能结出冰来,她沉声屏退了众人,朝自己的寝殿走去...
又来到熟悉的水晶棺材前,她似乎已经累的站不住,只得倚靠着棺材坐了下来。
“拜陈亦行所赐,今日我又不得不去讨好那令人恶心的人。”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好几颗药丸,直接吞下。
“呵,他还想让我再给他生孩子呢,做梦!”她忽然笑,笑得面容扭曲,双眼直直望向棺材里面容平静的人:“你要不要猜一猜,我和陈亦行,会是谁先来见你呢?”
*
梵一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陈亦行的肩头上。
她猛地惊醒,脸颊通红,好在陈亦行倚靠着树干,此时还未醒。她暗恼,自己只要在陈亦行身边,就很容易放松下来,之前在他背上睡着也是...
她懊恼地摇摇头,此时东方的霞光渐露,看来太阳很快便要出来了。
陈亦行本就没睡熟,随着肩膀一轻,他也很快转醒。
“大人,您快看,朝霞好美啊!”
这梅山山顶看日出,果然名不虚传,这金光十足的朝霞洒满天际,印入眼帘,让人叹为观止!
看着身旁一脸兴奋地拉扯自己袖子的人,在朝霞的笼罩下,她笑着的侧脸仿佛也在发光。
“是,很美。”
虽然被冻了整整一夜,也能看到这么美的日出之景,也是值得了!
待到朝阳完全升起,远处阿凝的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这不是白来了吗?都怪你都怪你...”
“我这不是看你睡的香嘛!”
......
得,两人又开始闹起来了。
梵一和陈亦行见惯不怪的相视一笑,这对活宝呐!
不管怎么说,这日出之行,还是称得上圆满的。待四人回到别院,陈亦行翻身下马时,右腿微微一颤,似是站不稳,梵一赶忙扶住他。
见状,顾之渊急忙跑过去,满眼担忧:“大哥,是不是昨夜被冻着了,旧疾犯了?”
陈亦行摆摆手,说了句无碍。
右腿?旧疾?
梵一在一旁听到这两个词,心底一个大胆的猜测浮起...
顾之渊似乎还是不放心,皱着眉:“不行,我得找个大夫来瞧瞧。”说罢便跑了出去。
“我也去吩咐人备些热水。”薛凝正色道。
看见梵一面露疑惑,陈亦行轻咳一声,偏头刻意解释道:“咳咳...老毛病了,早年在宫中当差时,不小心伤到的。”
果然有问题。
梵一想,她都还没问呢,就这么急着解释...
她扶着陈亦行到里屋躺下,很快顾之渊找了大夫过来...
“累了一夜,赶紧回去休息吧。”陈亦行朝她说道。
梵一笑笑,他越避着她,越说明心里有鬼。
既然不想让她在这里,她便应和他,说了声好后,便退了出去。
走出屋外,梵一并未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坐在长廊上,思绪万千...
过了好一会儿,她瞧见顾之渊和大夫走出屋外,她悄悄走了过去,隐在一旁偷听——
“大夫,我大哥这旧疾...”
“哼,明知自己有腿疾,还敢这么折腾!”医术越高的大夫,便越有脾气,不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他都是医者直言:“他这早年的刀伤,伤到了腿骨,虽是保住了腿,可到底是落下病根了呐!他这旧疾,一怕雨季,二怕冻,如今居然还敢在这冬夜到山顶冻一晚,真是不要命!”
顾之渊显然也被吓到了,“大夫,那可怎么办?”
“还好回来的早,要是再冻一个时辰,他这腿就别要了。”大夫说道:“行了,我去开个方子,吃几贴药,再休养几日便没事了。”
“好,我派人和您一同去抓药。”
望着顾之渊和大夫离去的背影,梵一缓缓从拐角处走出,走到窗前朝屋里望...
这时薛凝端着热水过来了,“梵一,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大哥这儿让我们来照顾就行了。”
“阿凝,陈大人这腿是怎么伤的,你可知道?”
薛凝摇摇头:“这我倒是不大清楚,只听阿渊说过大哥这腿伤十分严重。”
“那你可曾听顾大人说起过,陈大人可还有兄弟姊妹,或者是堂兄弟之类的?”
“没有啊,虽然我不知道大哥是为何进的宫,不过阿渊曾经同我说起过,大哥好像是家中独子,也没有什么堂兄弟或者表兄弟。”
听了薛凝的话,梵一沉了脸,心中的猜测更加确定了。
她自然地接过阿凝手中装着热水的铜盆,“阿凝,这儿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不等阿凝回答,她便抬腿踏进里屋...
将水盆放在桌上,梵一拿着热方巾轻轻走到塌前,此时陈亦行已沉沉睡着,她在床榻前蹲下,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再将他的右裤脚缓缓向上推——
终于,她见到他右腿膝盖上方的刀伤,此时已经结成了一块厚厚的疤。而这个位置,和她五年前看到的那个受了伤的少年,右腿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