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为他心痛

“娘娘大恩,微臣自然不敢忘。”

姜林轻嗤一声,倒是从软塌上站起身来,眼神闪过一丝狠厉,“可你如今却是恩将仇报。”

陈亦行笑笑,“娘娘言重了,微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呵。”姜林缓缓走到花樽旁,拿起花剪,“咔嚓”一声,梅花枝断,干净利落。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还请娘娘赐教。”

“我在想,五年前赐你宫刑之时,你在我面前颤抖着跪求一死,当时我若是依了你,如今便不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故。”姜林转身,佯装叹息,“不如今日我便赐你一死,了你心愿可好?”

陈亦行心里清楚,眼前的人心中怒火正盛,不过是极力压制着罢了。故意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无非是想揭他伤疤,让他惊慌失措罢了。

可五年时间,时移世易,他也早已不是那个乞求一死得以解脱的少年。或者说,他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怎能轻易言死?

而且,前不久有个人对他说过,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

思及此,他心中不由发软,难得发自内心的笑。

看着这副模样的陈亦行,姜林骇然,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掌中之物开始喜怒不形于色,并且渐渐可与她一较高下?

“多谢娘娘,不过如今,微臣的性命已经不由娘娘控制了。”说罢,便无所顾忌的转身欲走。

见状,姜林脸上的淡然之态再维持不住,一瞬间怒意显露,“陈亦行!你以为皇上废了太子你就赢了吗?只要有本宫和锦衣卫在,李容复位,只是早晚的事!”

背对着她的人,坦然开口:“娘娘说的是,太子早晚能够复位。只是娘娘是真的不知,他能复位靠的是什么吧?”

望着陈亦行离去的背影,姜林气急攻心,方才那句话狠狠扎了她的心。她抬手奋力一挥,将琉璃花樽打落在地,殿上瞬间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从承华殿出来,陈亦行缓步走在宫道上,来往的宫监、宫女和侍卫纷纷朝他恭敬行礼。

晌午已过,冬日暖阳的淡淡暖意逐渐消散,北风拂过面颊,倒是激起了阵阵寒意。

这时节,倒是与五年前事变那日所差无几。

或许是久未去承华殿,今日这一趟,连带着那些尘封已久的鲜红记忆一道被唤醒。

陈亦行脸上虽是无悲无喜,思绪却早已飘散...

他是在兵部右侍郎府出生的,当时的兵部右侍郎叫方谦,而他的父亲陈瑾,便是这方大人最倚重的谋士。

方大人性格宽仁,待他们更是与家人无异,自小他的吃穿用度便是和府中少爷一样。

方佑之,方家的大少爷,与他同年同日生,缘分使然,两人自小便如亲兄弟一般。

或许是因为生于兵部,两个少年男儿都热衷习武,并时常在练功后躺在草坪上谈天——

“亦行,你说将来我们能成为大将军,领兵杀敌、保家卫国吗?”

彼时的少年壮志满满,眉宇间尽是自信飞扬:“一定能!”

可惜还未到那天,惊变却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那日是他和方佑之十八岁生辰的前两日。

陈亦行还记得那日他早早出门,在市集逛了好久,为了给好友挑选出一个合心意的生辰礼物。等他终于选好礼物走出商铺时,已过晌午,他笑着想该是错过午膳了。

可走到离方府还远些时,便看到府门紧闭。他不由地蹙起眉头,心下生疑:这方府大门何时在大白天紧闭过?

他悬着一颗心跑到门边,听见里头刀剑碰撞的声响,更可怖的是,从门缝中飘出的阵阵血腥味,惊得少年煞白了脸。

他使劲推门,大门却纹丝不动。

有人从里头落了锁。

好在他轻功不错,眨眼间便跃上了高墙,映入眼帘的府内已是一片血海...

手持绣春刀的几个冷酷锦衣卫见人便杀,毫不留情,府内仅剩的几个府兵仍在负隅顽抗。而在尸海中,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自小待他与亲儿子无异的方谦,此时正瞪大了双眼,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见状,陈亦行心口剧痛,猛地飞身而下——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剑,加入战局。锦衣卫似乎没料到还有个武功这么好的,一时之间被打得节节败退。可他们胜在人多,渐渐的,陈亦行体力不支,手臂上、后背上的刀痕愈来愈多,可少年杀红了眼,不要命似的进攻。

最后,只剩一个锦衣卫与他对峙,他浑身带血却不觉疼痛,猩红着眼朝人刺去,几招过后终于找准机会,趁着来人俯身朝他右腿砍来时,他将利剑一挑朝那人脸上刺去...

“啊——”

被划破脸颊的锦衣卫痛呼,而陈亦行也没占到便宜,右腿被狠狠砍了一刀,不得不半跪在地。

瘫倒在一旁的府兵奄奄一息,睁着眼看他这样的打法,简直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锦衣卫自知面前的人如今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再与他再缠斗下去,必定占不到便宜。于是捂着脸往外奔逃,嘴上还叫唤着:“你小子记住了!我叫徐秉乾,来日必亲自取你狗命!”

陈亦行欲起身追击,一旁虚弱的府兵忙伸手扯住了他。他似是回过神来,紧紧握住那府兵的手,“阿吉!我父亲母亲在何处?还有方佑之呢?”

阿吉虚弱的摇头,声音微弱:“我也不知,锦衣卫来的突然...他们进府后见人便杀,亦行少爷,你快...快逃命吧...”

说罢,终是在陈亦行面前断了气。

陈亦行虽然悲痛,头脑却是清醒。他知道阿吉说的有道理,要想找到父母,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走到方谦尸体边上,伸手为他阖上双眼,又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强忍着眼泪,哽咽道:“方伯伯,我一定查明真相为您报仇。还有佑之,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请您放心。”

随后,他简单包扎了下右腿,以免淌出的血迹暴露他的行踪...然后转身便朝后门走去...

......

“掌印...掌印大人?”

全福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定了定神,望着来人:“何事?”

“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陈亦行嗯了声,抬腿跟着全福朝前走去...

*

梵一觉得自己病了。

自从陈亦行走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即使连着念了好几遍静心咒都没有任何作用。

“梵一?”一旁的薛凝不满地嘟囔:“你又发呆,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

梵一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嘛。”

这几日多亏了阿凝在她身边,每日叽叽喳喳的,倒是安慰了她不少。

“哼!自从大哥走以后,你就常常走神,是不是想他啦?”薛凝口无遮拦,一脸坏笑。

梵一脸皮薄,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调笑,小脸霎时通红,一开口却有些结巴:“你...你别胡说,我是出家人,六根清净...”

“什么呀!你又不是看破红尘出的家,你这充其量就是在尼姑庵长大罢了。”说着便伸手取下了梵一的绒帽,“你看看你的头发,长得都比一般人快,这难道不是上天都觉得你应该还俗吗?”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开始留发,梵一自己都察觉到,她的头发长得特别快,才这些日子,黑发都快到脖子了...

她怕阿凝说个没完,便故意扯开话题,问道:“呃...顾大人和陈大人是怎么认识的?我瞧着他俩就跟亲兄弟一般。”

听她这么问,薛凝倒是难得的正色,“唉,说起来,大哥还是我家阿渊的救命恩人呢。”

许是说到顾之渊的往事,薛凝的眼圈也渐渐泛红。

“不说了不说了,阿凝,难受的话就不要说了。”梵一有些后悔,无意触到了她的痛点。

“没事。”薛凝豪爽的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家阿渊,无父无母,从小便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到最后,被坏人转手卖入宫中,挨了那一刀...”

她强忍着泪,“可那种痛能忍下来的人也就十之一二,他说当时只想一死求个解脱。可是,他身边另一个脸色惨白的人,伸手扯住了他。阿渊说那人明明自己也痛的直发抖,却还朝着他无声说了三个字。”

“是什么?”梵一感觉心脏被人按住了,竟生出阵阵痛意。

“撑下去。”

说罢,阿凝已是泣不成声,“阿渊就是这样撑下来的,后来便一直跟着大哥。刚开始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官职的小太监是宫里最低等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他们。好在大哥教了他武功,让他可以自保。再后来,大哥受到了皇上重用,他们的日子才算是好起来...”

“不过我心里清楚,如今那些人表面上尊敬他们,不过是迫于威势罢了。私下里,那群人可骂得难听呢,阉人、阉狗...怎么难听怎么骂!”

阿凝哽咽住,趴在桌上痛哭。

梵一怔愣着,脑海里一直想得是陈亦行惨白着脸,承受着那巨大的痛苦...她的心根本不可控制的抽痛,痛得她不住的流泪...

阿凝抬头的时候,便看到坐在一旁的人红着眼,无声的流泪。

这样的悲痛表情,根本和她为顾之渊心痛时一模一样,如何骗得了旁人?

“梵一。”她轻声开口,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对大哥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