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谁更倒霉

他刚刚,是不是吓到她了?

陈亦行忙不迭地将脚收回,扑在地上的人感觉后背一轻,翻身起来欲破口大骂。可一扭头看清来人后,霎时傻了眼,随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哪里还有方才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他是认得方俊的,这位东厂的新起之秀,出类拔萃、年少有为;去年的比武会后,在东厂无人不识这个少年。可方才见他对这贵公子打扮的人毕恭毕敬,他要是还看不出此人大有来头的话,那就是嫌命长了...

不过,他也确实应该活不成了。

陈亦行沉声吩咐边上的人:“你带上他去会会那个王大人,依东厂的规矩,都一并处理了。”

方俊正正神色,抱拳领命后提起地上的人快步离去了。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看这事态发展,顿时明了:这位贵公子,必定是个大官呐,而且还是位好官!

一旁获救的母女俩赶紧跪下,连连向陈亦行道谢...一旁的百姓也赞叹不已——

“看来这位大人是微服私访来着,为咱们百姓伸张正义,真是好官呐!”

“可不是嘛!你说说那些东厂的阉人,尽造孽,这王大人糟蹋了咱们这多少姑娘啊...”

“东厂的都这样,我听人说啊,东厂最大的那位,也是个虐打姑娘的主,听说还是个尼姑来着,不过那位现在好像被停职了...”

“所以说,碰到这些阉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这些百姓不知内情,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

听到这些话,陈亦行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冷水,全身僵住...

忽然手心一暖,坐在椅子上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小手牵起了他的手...

陈亦行心头大震,耳朵泛起不易察觉的红...

他面露疑惑,这丫头方才不是还一脸害怕的样子?现在听了百姓们的议论,她怎么还敢走过来?

“走啦,回家啦。”

梵一笑着冲面前的人眨眨眼,牵着他的手往椅子的方向走。方才她就注意到他微变的脸色,她心中了然,一定是听到这些不好听的议论,刺痛了他。她也没多想,只是想着快点把他带离这个被议论的中心圈。

陈亦行跟着她走,直到将她坐到椅子上后,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见两人打算离去,周围的百姓逐渐四散开去。

“方才不是很怕?”

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害怕我的杀意,又何故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怕?”梵一有些糊涂,转念一想,他大概是误会她了,“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害怕您杀了刚刚那个人吧?”

她笑的淡然,真是闹了个大乌龙!

“或许以前的我,会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还会同情他。”她顿了一下,继续解释:“可是经过沈大夫的事,我若是还同情这种人,那就无异于亲手将那些无辜善良的人推进火炕。我是有些担心,是因为那小姑娘被吓得发抖,要是您方才当众将那人杀了,那个小姑娘怕是要吓晕过去...”

“可你难道没听见百姓说的,碰到我们这些东厂...的人,是要倒大霉的。”陈亦行想到自己也是强行将她留在身边,虽说是为了查案,可终究也是强迫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梵一这下是真的有些哭笑不得:“陈大人,您要不好好想想,咱俩到底谁更倒霉一点?您说您这堂堂掌印大人,自从接下普乐庵的案子后,您先是被锦衣卫刺杀,后又被朝臣弹劾,现在还被停职一个月。呃...照这么说起来,您碰上我,那才是真倒霉。”

陈亦行被她的推论给逗笑,所以现在他俩是在比谁更倒霉吗?

“好啦,回去了回去了。”梵一催他,想到方才牵他手时的冰冷触感,终于逮到机会调笑他:“这么冷的天,看来有头发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

小曦在夜市玩了许久,手里拿了串糖葫芦找过来时,便看到两人开心说笑的一幕,她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

待三人回到别院时,方俊已经在正厅候着了。他办事倒也快,才一会儿功夫便将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

这位王大人名叫王宪,是东厂里一个不太起眼的档头,主要负责皇城周围的巡视;可王宪此人,相当好女色,原在皇城当职时,东厂的规矩多,他没那胆子敢在顾之渊眼皮子底下造次。可一到了这郊外之地,脱离了东厂的注意,他便开始无法无天了。

方俊脸色凝重地望了眼陈亦行,继续开口:“据属下探查,王宪来此地两月,虐杀了近二十余位姑娘。据他府内小厮所说,那些姑娘的尸体抬出府时,全身都遍布了淤青...属下已命人将他府上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押往血狱了,下一步如何做还请掌印指示。”

陈亦行脸色发青,双拳紧握。

他是亲身受过宫刑的人,那种痛到想死的滋味他永生难忘。他更加知道,挨了那一刀后,还能活下来的都不是一般人。而支撑这些人活下来的,大部分都是恨意,泼天的恨意。被亲人出卖的恨、被恶人陷害的恨、对这世道不公的恨...

即便在他们手刃仇人后,这些恨意也难以消磨,因为他们身上,带了永生的耻辱。所以他们需要宣泄,狠狠的宣泄...

自他接领东厂以来,便明令禁止了底下的人强抢民女。可东厂的番子太多了,想要管住所有人,谈何容易?这些年,他带领着东厂蒸蒸日上,到如今可与锦衣卫相抗衡,可这也让底下的人借着东厂的名头,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虐待、毒打无辜女子的行径屡禁不止,即使每抓住一个犯事的便处以死刑,但仍未起多大作用。

死亡都无法阻止这群人的扭曲与疯狂!

陈亦行心中极厌恶这样的行径,他们是遭受了酷刑不假,但若因此而心理扭曲,去残害那些无辜女子,来宣泄心中的仇怨,那他们这群阉人或许就真如世人所说的那样,不能称为人了...

听了方俊所述,他心火难抑,抬手将桌上的茶杯砸了出去,“咔嚓”一声,溅了一地水渍。

梵一听着这些,心中也是震惊悲痛。

这世道,女子活得,都这么艰难吗?沈大夫、还有这些无辜惨死的姑娘们,人命在那些人眼里,真的如草芥一般吗?

“有份参与此事的人,一律处死。并且将此事在东厂宣告,告诫东厂所有人,若还有人敢再犯,就不再是死刑这么痛快了。”陈亦行冷声朝方俊吩咐。

方俊点头领命后便出去了。

梵一见陈亦行面色发白,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的情绪中。她不自觉地走到他的身旁,想要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可手还没触碰到他便躲开了...

“离我...远一些。”陈亦行的声音沉闷,“你可知,王宪不是东厂第一个做出这种事的人,或许那些百姓说的没错,我们这些阉人就是造孽的怪物。”

听到他这样说自己,梵一皱了眉头:“大人此言差矣。若按您这么讲,那徐秉乾做了那丧心病狂之事,岂不是所有锦衣卫乃至天下所有男人都是畜生不如了?大人何必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比呢。”

她分析的有理有据:“再说了,佛曰,众生平等,我们与外面的花草蝼蚁等生灵并无不同。所以大人才不是什么怪物。”

厅内沉寂了半刻后,陈亦行的声音响起,语气悠悠——

“所以照你的意思,我其实就和蚂蚁一样?哎,你是不是拐着弯在骂我呐?”

听他恢复往常调笑的语气,梵一知道他大概是没事了,于是朝他说道:“忙了一天,大人您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便让小曦扶着走出了正厅。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陈亦行面露忧伤,不由地在心里自问:这样的她,将来他还能如约放她走吗?

不过今日王宪之事,也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看来他需得将他的计划提前了,否则随着东厂的声势日渐壮大,必定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他快步走向书房,坐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开始动笔书写...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他将信纸装入信封,走到窗边,轻敲了三下窗沿。

随后,从屋檐上飞下来一个黑影...

“与以往一样,将信送到边关,亲手交给那个人。”

“是,掌印!”黑影如风刮过般去的无声无息。

陈亦行走出书房,想着那丫头此刻应当是睡下了,不知道有没有做噩梦?

步伐随心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她的卧房门外...夜深寂静,因此屋内轻微的抽泣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下一慌,急急推门进去。知道梵一有眼疾,他进屋后便把烛火点了起来...

缩在塌上的人见他进来,赶紧抹了把泪,不想再让他担心,强扯个笑说道:“大人怎么过来了?”

陈亦行走到塌边,看向她红红的眼睛,知道她在强装镇定,“做噩梦了?”

梵一的确是做噩梦了,或许是受今日王宪之事的影响,她再次梦到了沈大夫。更重要是的,沈大夫在梦中一直不停地问她...

“大人,沈大夫的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她一直担心又不敢问的话,此刻终是忍不住了。

陈亦行其实早想告诉她了,但又怕她见了沈倩的家人后,不免会想起那日痛苦的经历,便一直未在她面前提及。

如今看来,终是要让她去面对。

这世道太乱,他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只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让她变得更加坚强。

“他们都安好,只是你确定可以平静的面对他们了吗?”

梵一点点头,这是她欠沈大夫的,她必须替沈大夫去看一眼她的家人,确保他们安然无虞才行。

“好,明日我带你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