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承华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殿上恭敬行礼的人身着大红色飞鱼服,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是五官坚毅凌厉,大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坐在软椅上的姜皇后右手一抬,“父亲免礼。今日之事容儿已同我说了,深夜将父亲请来,只是想确认一点,今日确是陈亦行亲自动的手?”
“是。今日他几乎血洗诏狱,还有徐秉乾全族,无一幸免。”姜显眸色发暗,语气中带了愠怒。
姜皇后轻嗤一声,“这还真是件稀奇事,陈亦行一向不近女色,难不成真被一个小尼姑勾了魂?”
闻言,姜显脸上的怒意尽显,“皇后娘娘,你此次让周启向陛下呈上弹劾陈亦行的奏折,目的不是真的为了弹劾他吧?您最是清楚,如今陛下必不可能动陈亦行,所以你只是借这个机会试探他对那个尼姑的心意。”
姜皇后被父亲说中心里所想,倒也坦然,面露微笑,一脸的得意洋洋。
“可是皇后,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无辜锦衣卫的性命。我作为指挥使,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就为了你心里的那点算计,你让我怎么想!”姜显面露悲痛,紧接着深深叹了口气,“林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是何必...”
话未说完,姜皇后面色发青,立刻打断他的话,“夜深了,父亲早些回去休息吧。来人,送姜大人回府。”
姜显微微摇了摇头,只好依她意思告退。
待他走后,姜皇后冷声屏退了殿上的内侍,独自走向寝殿...
说来倒也奇怪,姜皇后这承华殿上下无不透露着华丽的气息,她平时的装扮也是极其讲究精致。可这寝殿,却是素雅的与这承华殿无法融合...
另外,姜皇后有一习惯,就寝时不愿有任何人伺候,这寝殿除了每日辰时由专门的侍女进来打扫之外,其余时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姜林走进寝殿后,缓缓走向北面的博古架,在这偌大的寝殿中摆了个格格不入的实木博古架,真是奇怪极了!
只见她走到博古架前,踮起脚转动博古架倒数第三层的琉璃花樽,随即博古架缓缓向右移动,直到露出背后的一扇隐蔽的门...
姜林推门进去后,博古架又缓缓移动归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门后是一个空旷的小房间,姜林径直走向房间正中的水晶棺材——
“我来啦。”她的语气亲昵,仿佛见到熟人一般,“今天我想讲个笑话给你听。陈亦行,他居然喜欢上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个尼姑。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
梵一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时,外头的天光已是亮堂了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她看到靠在塌边睡着了的陈亦行...
他呼吸浅浅,一脸倦容,发丝还微微凌乱。还有他的衣衫,有好几处被划破了,似乎还在渗着血...
血?
梵一记起来了,好多血,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原来一个人身上的血是那么多,怎么都流不完,沈大夫从一开始的惨叫到后来惨白着脸失去了所有声息...
痛,她的头好痛!
为什么她的眼前都是红色?
陈亦行的睡眠一向很浅,只要周围有一点动静便会立刻醒来。他睁开眼便瞧见塌上的人用手臂环住屈起的双腿,脑袋深深埋在膝盖上...还强忍着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梵一...梵一。”陈亦行扶住她的肩,小声的唤她:“没事了,都过去了。”
听到他的话,梵一猛地抬头,然后摇摇头,哑着嗓子说道:“不是的,大人,都是我,是我的错。因为我,沈大夫才会被凌迟...你知道么,我看着徐秉乾他一刀刀地割下去,我却救不了她!”
她泪流满面,抽泣着,还呛到了自己,猛咳了几声。
“大人,您说的极刑就是这样的吗?那大哥哥...他也是这样么?是我,我没有救到他,也是我...”
陈亦行此刻真想掐死自己。
“不是,他没有...”他觉得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索性略过不提,“不是你的错。这次怪我没有做好防范,才让沈大夫遭此大难。”
可即便他这样说,面前的人还是止不住的摇头哭泣...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一日,梵一昏昏沉沉,连饭都吃不下去,即便是勉强吃了几口,还是会立刻呕出来。
陈亦行意识到若照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
于是到傍晚的时候,他进了趟宫。
御书房内,皇帝难得静下心来练字,却不想总有人扰他这番清静...陈亦行连通传都等不及,便匆匆入殿,对着皇帝便是一跪——
“陛下,臣来请罪,面壁思过期限未满便私自离开含光殿,求陛下降罪。”
站在书桌前的李砚冷哼一声,“现在才来请罪,怕是晚了些吧?”
闻言,陈亦行只是重重磕了个头,没有说话。
“唉,亦行啊,那日我们讲好的演出戏给那群朝臣看,你怎么就...还有,昨日你几乎屠了整个锦衣卫!那姜显好歹是朕的岳丈,要除掉锦衣卫也不能这么除!你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呐,怎么,真瞧上那个小尼姑了?”
陈亦行一怔,随即淡淡回到:“...没有。”
李砚倒是笑了,“呵。你也老大不小了,横竖也该有个人照顾你。你既喜欢,这事就由朕做主了,将她赐给你可好?”
“陛下万万不可!臣绝无此心,只是她被卷入皇后与臣的斗争之中,可怜她罢了。”陈亦行急忙解释。
“如此,好吧。那今日你来,不仅仅是为了请罪吧?”
“臣恳求陛下,准许臣带御医回府一日。”
......
几名御医给梵一会诊后,得出一致的结论:身上的伤无大碍,好好调养便可。只是她这心里的阴影,怕是难以消除了。要想快些好起来,最好换个新的环境,人少些,掌印府里番役众多,不利于静养...
御医走后,陈亦行叫住王管家,吩咐道:“你收拾一下,明日我带她去郊外的别院静养,将那个小丫鬟带上。我不在的这一个月,府上的大小事务,皆交由你来打理。”
王管家赶紧领命称是,这时外头的番役进来禀告,说是顾大人过来了...
“不见,打发他走。”
“大哥...”顾之渊仿佛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未得通传便走了进来,郑重跪下,“是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不然,我去给梵一姑娘道个歉可好?”
说罢便起身要往后院走。
这混小子只会捣乱!
陈亦行差点把一口白牙咬碎:“你给我站住!”
王管家使劲朝顾之渊使两个眼色,然后和番役一道出去了。
陈亦行身心俱疲,懒得和他废话,只叮嘱道:“我停职的这一个月,你要盯着锦衣卫,他们有何举动都要第一时间派人去郊外别院向我报告。”
“大哥你要去别院?方才我听王管家说梵一姑娘的伤...很严重?”顾之渊愧疚地问道。
陈亦行点点头,“你回去好好反省。此事本不必发生,她去医馆前叫人三番四请,你不来,去东厂你还不见。呵呵,你只顾盯着那几个联名弹劾我的朝臣是吧?愚蠢!”
顾之渊涨红着脸,低着头不发一言。
陈亦行站起身,边说边往外走,“行了,回去吧。”
“大哥!”顾之渊转身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不是...是不是对梵一姑娘动心了?”
“没有。”陈亦行声音极淡,听不出一点情绪。
“...那梵一姑娘的伤,能治好吗?”顾之渊心里也悔的要命,此时也是真的很担心梵一。
“能。”
她身上和心里的伤,不管有多难治,都由他来负责了。
*
梵一在塌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反而清醒了。
陈亦行进屋便瞧见她坐在桌边,睁着杏眼,不知在想什么...
“梵一小师父,在想什么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梵一望过来,刚要起身便被陈亦行按住肩,不让她起身。
他将一碗杏仁露放下,笑道:“你可真是要立地成佛呐,来,喝点?”
梵一也不是故意不吃东西,实在是吃不下去。
可陈大人一番心意...
“好。”说完便端起碗大口喝下...
陈亦行看着她将杏仁露喝下,稍稍安了心。
“明天带你去郊外的别院小住,那里风景秀丽,你的伤也能好的快些。”
梵一点点头,嗯了声。
陈亦行站起身来,对她说道:“明天要赶路,早些休息。”然后便走了。
到了半夜,梵一又陷入可怕的梦境中,梦中一片猩红...她颤抖着醒来,周遭又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心中的恐惧更甚。
她是个聪明人,心中敞亮。虽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得病了。
思及此,她不禁哭泣出声。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睡了么?”
是陈亦行的声音。
梵一发怵的心稳了些许,轻轻说了句还没有。
然后她看到陈亦行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拿了个小灯盏,坐到她的塌边。
“上次在六儿家,你不是很喜欢白兔灯笼?六儿那手艺哪里好了,你瞧瞧这个小南瓜灯,怎么样?”
梵一的注意力被南瓜灯吸引,真是顶精致的一盏小灯,小南瓜上还刻了个笑脸...
“大人,是您做的啊?”
“那当然了,想学下次教你,现在赶紧睡觉。”陈亦行把南瓜灯挂在她的床榻边上,让这一室的漆黑多了些许光明。
看着他挂好南瓜灯,梵一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般,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呢喃道:“大人...能不能再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