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
“为什么和你见到的人那么像?”陈亦行低笑一声,语气淡淡:“那是我堂兄。”
梵一的心一瞬间被揪了起来,疑惑、欣喜、后怕...这心情实在复杂、难以形容。
陈亦行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心下了然,平静道出她心中所疑:“他死了。那日被锦衣卫抓回去后,当日便处了极刑。”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可这一字一句如巨石般砸到梵一的心脏上,痛的她两眼酸涩...
夜凉起风,吹得几片乌云悄悄遮住月亮,让黑夜更浓重了一分。
梵一看着手中的兔子灯笼,突然觉得这光芒甚是刺眼,刺的双眼模糊,无意识的淌出泪来...虽然她心中早有预料,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抓去,大哥哥必是凶多吉少。可如今真的从陈亦行口中证实了,她却如鲠在喉,那种深深自责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看着眼前无声落泪的人,陈亦行伸手想为她拭泪,可将要触碰到她小脸的时候,他却僵住了手,终究还是撤了回来。随后拿出随身带着的帕子,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梵一。”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正经喊她的名字,“这没什么好哭的。极刑听上去吓人,其实很快,兄长去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你该高兴才对,有时候干脆的死可比苟且偷生要好太多。”
梵一怔愣,面前的人此时脸色明显带着自嘲的笑...
苟且偷生?他用了这个词,是在说他自己么?是因为他是宦官...的身份么?
梵一自小生活在庵中,见过太多忍受不了苦日子而来庵中向菩萨哭诉的人,可让她印象极深刻的是一个妇人——
她还记得那天庵内香客众多,师父差她去帮忙。
可她刚进大殿,便见到一个妇人匆匆跑进来,到菩萨面前便“扑通”跪地,开口就是声嘶力竭地大喊,吓得周围的香客纷纷四散开...
“菩萨啊!天呐!我家那个天杀的混蛋,竟将亲生儿子卖到宫中,换了二两银子又去赌坊了!”她伏在地上,哭的双肩颤动,“我的儿啊!你可怎么办啊!娘救不了你...”
梵一傻站在一旁,心中疑惑:卖到宫中,有这么可怕吗?
这时一旁的香客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造孽啊,真是可怜的孩子,这当爹的简直畜生不如!”
“可不是呢,这男孩卖到宫中,那一刀下去,这辈子就算完了。”
“人都是诅咒别人断子绝孙,竟还有这种人,自己让自己断子绝孙的!”
......
梵一听的仍是懵懵懂懂,只是那妇人离开时那绝望空洞的双眼,似是对人生再无留恋,让她难以忘记。
后来又过了些年,她听到很多人说起大褚的东厂,皆是又恐惧又厌恶...
“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东厂番子又杀人了,礼部的那位李大人,满门皆灭,那血腥味熏得李府附近的人家都不敢出门...”
“唉,那些没根儿的阉狗,真的不是人!尤其是那个头儿,再厉害又怎样,连个男人都称不上!”
从这些人的话中,梵一多少知道了,宦官...是个怎样的存在。
所以此刻面对陈亦行,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幸的是,她手中的白兔灯笼在这时恰到好处的熄灭了,周遭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三两成群的萤火虫发出的点点微光。
“嘿,你是不是故意的?”陈亦行恢复调笑的语气,“今日你背过我,现在是想让我背你回去?”
“......”
调笑归调笑,陈亦行到底还是很厚道的伸手让梵一搭着他的手臂,缓缓往回走...
只是,他双眼的夜视能力极好,可以看到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随着她走动,拉扯到后背时,身旁的人明显面露痛色。
这丫头,今日是伤到后背了?
陈亦行皱眉,脚步停顿。
“怎么了?”梵一疑惑。
陈亦行不耐的回话:“你走的太慢了,还是我背你走吧。”
梵一还没搞明白这人怎么就突然不耐烦了,自己就已经在他背上了。
她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过,一瞬间感到自己的脸如火烧一般...
许是感觉到背上的人僵着身子,陈亦行故意打趣道:“你怕什么?我可是宦官,你懂吧?占不了你便宜。”
这人?方才还在自嘲伤感,现在怎地还能拿自己来打趣?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梵一倒是渐渐放松下来。这一天神经紧绷,此刻终于可以安心歇一会了。
没过多久,陈亦行感觉到背上的人呼吸绵长均匀,看来是睡着了。他更加放慢脚步,生怕将背上的人颠醒。
不过,这小尼姑,在他这种人背上都能这么毫无防备的沉沉睡去,可真是...够大胆的。
六儿坐在石阶上,见陈亦行背着梵一进门,急忙跑过来,低声道:“大哥哥,你肩上还有伤...”
“嘘...六儿,把你家所有可用的布衾都拿到里屋来。”
六儿眨眨眼睛,点了点头便去朝爷爷屋里跑去。很快他拿来布衾,整齐的在塌上铺好,然后便退了出去。
陈亦行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榻上,动作里有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
可当梵一的背触碰到塌上时,背上瞬间袭来的疼痛感让她猛地惊醒...
“很痛?”陈亦行皱眉,她这伤怕是很严重,自己白天还让她背了一路...
“呃...无妨,小伤而已。”
不知怎地,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尴尬了起来...陈亦行见夜已深,说了句早些休息便走出屋外。
坐在塌上的梵一,见人走出屋门,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起身匆匆往屋外走——
“陈大人,等等。”
陈亦行转身,面露疑惑。
“大人方才所说,我不认同。大人说,干脆的死要比苟且的活要好,可我仍希望,大哥哥此刻还活着。哪怕他现在活的很艰难,我也想对他说,人活着不需要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议论,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大人...您也一样。”
梵一说完便转身跑回屋内,飞快关上门。
陈亦行正立在夜色下,心中大为震动。
这些年,多的是盼着他死的人,少数一些希望他活着的,也只是想在他的羽翼之下偷安。而他自己,早在净身的那一刻开始,便再感受不到这人世间的丝毫暖意。若非心中还有未完成的事,他怕是早就自我了结了吧?
可方才,那丫头却对他说,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
真的有可能吗?
*
次日,陈亦行和梵一向六儿他们告辞。六儿爷爷十分感激他们救了六儿,再三地弯腰道谢。
梵一见陈亦行扶起六儿爷爷时,偷偷将身上的玉佩塞到他的衣服里...
“姐姐,我们以后还会见吗?”六儿扯扯梵一的衣袖,怯怯地问。
“一定会的,下次见面,六儿要更勇敢哦。好好照顾爷爷,我们走啦。”
与六儿告别后,出门走了没多少时间,梵一就见到顾之渊带着东厂的一众番役匆匆赶来...
“大哥!”见到陈亦行,顾之渊很兴奋,“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那群锦衣卫有多狡猾...”
陈亦行直接无视他,牵了匹马将梵一扶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顾之渊和众番役:???
回到陈府,陈亦行吩咐管家赶紧去请女郎中...
梵一这伤,着实伤的不清,大夫查看后,估摸着是伤到了骨头,开了方子和药膏。
不一会儿,管家领了个丫鬟来,对梵一语气恭敬:“姑娘,这是小曦,往后就由她来服侍姑娘了。”
这掌印私宅一向有规矩,府内不设丫鬟伺候,府中只有小厮。可今日掌印破天荒让他去找个丫鬟来伺候这姑娘,可见眼前这位主儿得有多重要!
“那老奴先告退了。”
管家走后,小曦拿了药膏走到梵一身旁,轻轻掀起她后背的衣裳,看到满背青青紫紫的淤伤,小曦惊呼:“姑娘,这伤...怎地如此严重?”
梵一低语:“无事,擦了药膏喝了药便没事了。”
“是不是这陈掌印他对你...”小曦试探着问道。她听人说过,受了宫刑的宦官,心里多少有些不正常,如今看这姑娘身上的伤,看来传言不假。
梵一摇摇头,脸色冷了下来,“没有的事,以后不要私下议论陈大人。”
*
几日后,梵一的伤渐渐转好。
可这府中却一改往日的安静,她见到往日低头干活的小厮们,此时却战战兢兢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梵一心中生疑,可陈亦行又好几日未曾回府,她只好找来管家询问。可管家却支支吾吾,不敢告诉她。
“管家,我也不为难您,我还是去东厂问顾大人吧。”
闻言,管家更慌了。
让她抛头露面去找副督主,到时掌印知道了,自己更加不用活了。
“姑娘,掌印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