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后,萧弈手持笏板,身着绯色朝服,从奉天殿前的白玉云龙浮雕丹陛左侧拾级而下,百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着前天除夕宫宴上的事。
今日是正月初二,按□□皇帝定下的规矩是要开朝会的,但是承平帝疲于处理政务,有时一停朝就是十天半个月,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破天荒地要上朝。
等到上了朝,众人才知道承平帝还惦念着改革税赋、充盈国库之事。
今日日头正好,琉璃瓦上残存的积雪尽数消融,金芒熠熠,雪霁初晴,碧空如洗。萧弈一个人沿着玉石铺就的路往奉天门走去,一身绯色缎面朝服被太阳照得微光浮动,贵不可言。
徐嗣明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拿袖子揩了揩汗,道:“长豫,你走得这么快做什么?”
萧弈转身看了看跑几步就满头大汗的徐嗣明,道:“皇上召我去东暖阁议事。”
徐嗣明缓过气来,捏着笏板,道:“可是为了改革税赋、清查田亩之事?”
“圣上的心思,不是你我臣子可以揣度的。”萧弈边走边说。
徐嗣明身子胖腿短,没走几步就被落下,他迈着小碎步赶上去,道:“长豫,整顿赋役制度,非同小可,这里面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没那么容易,一旦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萧弈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迎着风往前走。
徐嗣明道:“这拉弓的人,是功臣,也是罪人,百姓的日子兴许会好过些,可那些地主豪绅怎么肯把嘴里的肥肉吐出去,他们会记恨谁?”
“子光兄的意思长豫明白,只是此事乃是圣上的意思,长豫只是遵旨办事罢了。”萧弈道。
徐嗣明捻了捻下巴上的山羊胡,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借着圣上的旨意办事,倒也少了不少阻碍。”
萧弈轻笑,寒凉的风掀起他的袍角,明算暗算皆掩藏在幽深的瞳眸中,“全仰赖圣上仁慈,体恤百姓。”
徐嗣明笑呵呵道:“是我多虑了。”
“子光兄先去内阁吧,年前还有些不太紧要的奏疏还未批,子光兄斟酌着办便好。”萧弈微微颔首。
徐嗣明点头应下,看着萧弈远去的身影,周身又漫上一股寒意,他好像越发看不透萧弈这个人。
萧弈一进东暖阁,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暖阁里地龙烧得太旺,鎏金鹤首博山炉里安神香的烟雾缓缓升起,一室浓香。
承平帝正坐在龙椅上,撑着额头小憩,听到内侍通传,抬起眼皮,问道:“萧爱卿,郑邺的事,你可听说了?”
萧弈道:“臣未曾听闻。”
承平帝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将郑邺的事与萧弈说了。
“这事乃是陛下的家事,况且牵涉后宫,臣不敢妄言。”萧弈道。
承平帝咳嗽了几声,脸色不太好,看上去比之前要苍老几分,“朕为了此事忧心不已,萧爱卿但说无妨。”
“郑邺罪无可赦,但若以此为由降旨惩处,恐怕有损崇宁公主清名,”萧弈望着已显颓势的承平帝,道:“之前户科都给事中弹劾郑邺的折子陛下压下了,不如趁此机会治他的罪,这样于他,于崇宁公主都有好处。”
承平帝点了点头,道:“嗯,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
他朝萧弈摆了摆手,双手撑在案上,眉头紧锁。他一来忧心该找个什么由头惩治郑邺,二来对赵元芷失望至极,却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可这话他也问不出口。
他看着案上的墨玉砚台出神,赵元芷精心设计,请郑邺入局,难道她真的喜欢郑邺那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不成?
萧弈心中明了,知道承平帝担心的是什么,又道:“陛下,此事不同于一般的政事,关系到陛下最疼爱的崇宁公主,若公主真的如此钟情郑将军,不如饶郑邺一命,让他自己上书请辞,将公主许配给他,到时他必然感激涕零,叩谢天恩。”
承平帝重重叹了一口气,脸色阴沉,鬓边染霜,东暖阁暖意灼人,他仍觉得浑身发冷。他权衡再三,觉得这是两全其美之策,“就按你说的办吧。”
萧弈微微侧目,瞧见阳光透过素白的窗纱,洒在窗下青花白瓷瓶里的那几只鲜红的丹砂梅上。他微微眯起眼,想起除夕夜他在望仙楼最高处看见的那一幕。
承平帝起身在绒毯上来回踱步,双手反剪在身后,“税赋改革、清查田亩之事,也要尽快着手去办。”
——
坤宁宫中,吴皇后坐在菱花镜前,将满头珠翠一一卸去,换上了一套月白交领广袖裙,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坤宁宫。
夕阳西下,残阳的血红色光晕染上铺着青砖的地面,宫墙上落了一只寒鸦,凄厉地嘶鸣。
吴皇后孤身一人走到乾麟宫,穿过重重宫门,在奉先殿前的出廊上跪了下去。
值守的内侍连忙掀帘进去禀报。
“皇上,芷儿年纪尚小,不知轻重,犯下大错,是臣妾教导无方,皇上要罚便罚臣妾,臣妾绝无怨言,只求皇上不要把芷儿嫁给郑邺。”
承平帝一出来,就看见吴皇后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面色不悦,道:“是朕非要把芷儿嫁给郑邺吗?是她自己,一个女儿家,不知羞耻,设下迷局,等着郑邺入瓮,朕如今遂了她的心意,难道还是朕的不是?”
吴皇后抓住承平帝的衣角,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芷儿她还小,这些年一直养在我身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骤然让她出宫下嫁,她哪里受得了?”
“朕难道就想让她现在就嫁人吗?她自己不知检点,娇纵任性,闯下大祸,朕能怎么办?”承平帝不耐烦地踢开吴皇后的手。
“皇上,皇上,臣妾愿意代芷儿受过,您责罚臣妾吧。”吴皇后粉黛不施的脸上泪水交错,虽然眼角已有年岁的痕迹,但仍有一番风韵,可窥见年轻时的俊俏容颜。
“你要是愿意受罚,就在这跪着吧。”承平帝后宫佳丽无数,万花览过,这楚楚可怜的情态根本不足以让他动容,他转身进殿,身后跟着的是刚被傅时才调拨过来的霍兴。
霍兴忙上前为承平帝打帘,扶着承平帝进了屋。
赵奉云此时提着食盒来给承平帝送参汤,从吴皇后身边经过。
吴皇后叫住她,道:“赵奉云,你可真有本事,是本宫大意了,竟将你这个祸害留到今日,我真后悔没有趁早除了你。”
“母后说的,奉云怎么听不懂,奉云什么都没做,一直谨小慎微,不知是哪里惹得母后不高兴了?”赵奉云故作惊讶道。
吴皇后冷笑,道:“赵奉云,你这哄骗人心的本事,真是跟你娘如出一辙,真当本宫看不出来吗?”
赵奉云回眸看她一眼,眸子暗下来,“那你大概真的看错了,我娘从不骗人。”
——
萧弈处理完兵部的事,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回到了内阁的值房。
内阁值房是座二层的阁楼,一层议事,二楼是萧弈和徐嗣明处理奏疏、票拟批答之处。
二楼的值房里此时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案前,不经意间发现桌上那一堆奏本中有一枚坠着铜铃铛的鎏金球,那鎏金球精致异常,上面以彩漆描绘着一幅鸳鸯交颈图。
他认得鎏金球上的铜铃铛,正是赵奉云经常佩戴在腰间的那个。
两枚铜铃铛在温润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让人浮想联翩。这两个一走起来就叮当作响的铜铃曾经坠在那不堪一握的纤腰上,如今灯下看来,显得越发暧昧。
他拿起鎏金球,结着薄茧的拇指轻轻一抵,鎏金球上的锁扣便开了。
一股奇特的香气溢出,他立即分辨出那是玉清观特有的凌松香,灵虚殿的神像前焚烧的便是这种香。
此香乃是百年松木烧制而成,香气凛冽清澈,可在此刻闻着却满是旖旎的气息,提醒着他那夜在灵虚殿的神像前发生的事。
门倏然间被人推开,萧弈合上鎏金球,抬眼望去,来人正是赵奉云。
她今日穿了件霜色细纱长裙,外面罩着素色冬袄,未施粉黛,发间攒了一枝盛放的梅花,眼波流转,清丽中隐隐透着几分妩媚。
“这里不是殿下待的地方。”萧弈将鎏金球搁在案上,跃动的烛火映在他暗沉的眼眸中。
“别急着赶我走啊,我可是来送谢礼的。”赵奉云笑意盈盈,走进了些,与萧弈隔着一张书案对视。
萧弈错开视线,望着桌上那枚鎏金球,“这就是公主的谢礼?”
赵奉云道:“若无首辅相助,父皇未必会将皇姊嫁给郑邺,我自然要好好谢谢首辅大人,只是,谢礼却并不是这枚鎏金球。”
萧弈抬眸望向赵奉云,眼中如覆冰霜,未显出半分动摇,但右手却已经拿起了桌上的菩提串,握在手中。
赵奉云弯唇一笑,灯火在她白皙的脸上蒙上一层光晕,细眉如雨雾后的远山,瞳眸如三月柳堤春水,丝丝缕缕的香气悄悄散开,一室的气氛瞬间如那昏黄的光线一般,昏暗,暧昧,隐藏着纠缠碰撞却又剪不断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