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十一月的寒气是如此浓郁,它让她感到难以抵御的寒冷,而寒冷又让她感到不可挣脱的孤独。
车库里的白炽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时而给予她一点可怜的光明,时而又毫不怜悯地?把她仍在黑暗里。这样的闪烁多像她的未来——一样摇摆,一样黑白难辨。
高三也许是属于?她的一场劫难吧,她就像走?进了一个要命的怪圈,每次都屏息想?要一口气冲出去,然而最终又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仿佛她越努力越拼命,最终反而越会在这个泥潭里深陷。
如果今年高考她再次失败呢?
A市所在的省份竞争压力非常大,全省每年都有至少50万考生参加高考。50万是什么概念?每一个分数段会有多少人?每一个分数段内考同分的又有多少人?人就像蚂蚁,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
如果少考一分会有什么后果?她的省排名将一泻千里,高分段的一分也许只有几人、几十人;可是如果她掉到中分段呢?一分会有足足一千个人……这个长名单上的人都会超越她,他们将把那?几所学校少得可怜的录取名额统统拿走?,然后剩到她手里的就只有一些不闻其名的普通学校。
然后呢?她的前途在哪里?她已经?没?有爸爸了,妈妈也没?有工作,她未来必须得找到很好的工作、挣很多的钱,然后才?能养活这个小小的家庭,在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买一个昂贵到离谱的小房子——如果这些不能实现,她的未来根本无从谈起。
她真的真的不能再继续失败了……她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没?有资格。
周乐琪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负一层车库布满灰尘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焦虑且躁动,而可悲的是她的眼泪依然没?能停止,这时远处又传来脚步声了,也许是保安的第三次巡查吧——她不知道如果他们发?现她会怎么样,会大发?慈悲地?直接让她回家吗?还是会告诉她的班主任再给她什么处罚?
求求你们了。
别发?现我。
就让我在这里再躲一会儿……
……只要再多一小会儿,我就能重新坚强起来了。
她的祈求很诚心?,然而最终她还是被发?现了。
她缩在很阴暗的角落,可是那?个人还是发?现了她,他来时带着微微粗重的喘息声,好像已经?找寻她很久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她,于?是世界和他都渐渐变得安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并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似乎完全不介意这里的灰尘和泥土会弄脏他干净的衣服。在相互靠近时她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和往常一样比她略高一点,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显得尤其温暖。
他没?有责备她,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藏在这里,他只是把他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然后无声地?拥抱了她。
他的怀抱真暖和。
她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了,可是在那?个被他抱住的瞬间?她依然还是感觉有眼泪掉出眼眶,她没?有力气,可依然试图推开他,并对他说:“侯梓皓……你先走?吧。”
你先走?吧。
不要等我,也不要试图救我。
我所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吃人的沼泽,我已经?陷下去了,如果你来拉我,也会和我一样坠落。
我不想?拖累你。
更不想?你最终变得跟我一样。
她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太简单了,可是隐藏在其中的意义却又很幽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只感到他抱她抱得更紧。
“我不走?,”他声音很低地?说,“我等你。”
他的答复像她一样简单,可这却让她更想?哭了,而那?个时候她心?里很乱,以至于?难以分辨这种?想?哭的冲动究竟是源于?感动还是焦虑。
“你走?吧,真的,”她仍然在试图推开他,并几乎崩溃地?向他陈述,“你帮不了我,只会被我一起拖下去……”
我们之中何必再多一个不幸的人呢?
她几乎要被悲伤和无力感淹没?,可此时他却笑了。
“你有九十斤吗?”他问她,在如此严肃的时刻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难以言说的温柔,“你这么轻,怎么把我拖下去?”
他的态度很轻松,不是刻意营造的虚假情绪,而是真实的轻松,仿佛在告诉她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并不张皇,也无意退缩。
他甚至在继续向她靠近,越发?紧地?拥抱她,并把属于?他的温暖全都赠予她。
“我就在这里,”他告诉她,“除非你先走?了,否则,我就一直在这里。”
这是什么?
……是威胁吗?还是这个世界上最慷慨的温柔?
她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坠落的速度好像在变慢,有一瞬间?她甚至没?有那?么恐惧坠落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她即将坠毁的地?方有一片温柔的蓝色海洋。
她不再推开他了,反而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用尽了那?时她所有的力气,如同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终于?肯告诉他:“我很害怕……”
侯梓皓,我很害怕。
害怕考试,害怕失败,害怕在原地?打转。
他的呼吸像规律的潮汐,给她以一种?近乎玄妙的安全感,她感觉到他在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阴冷的白炽灯的光似乎也因此变得柔和了。
“我知道。”他说。
那?天他陪着她在车库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才?终于?第一次试图询问她的过往。
他的确想?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只有她把那?些伤痛说出口,它们才?有愈合的可能。
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对他和盘托出。
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她告诉他2011年她第一次高考前她爸爸出轨的事?是如何爆发?的,告诉他她爸爸和小三一起跑了,告诉他她的生活从富裕到贫穷一落千丈,告诉他2012年她第二次高考时又碰到了罗思雨的亲生父亲,告诉他她看到了怎样不堪入目的对话?,告诉他她曾经?在多少个夜晚失眠,告诉他她觉得学校和考试都有多么可怕,告诉他她对未来糟糕的预计,告诉他她对懦弱的自?己有多么憎恨……
告诉他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对他说了。
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变得很轻松,虽然难堪和痛苦也是同样强烈的,可她却隐隐觉得畅快,仿佛她终于?可以自?由了。
而与她正相反,侯梓皓的心?中却是一片沉重。
他很心?疼她,难以想?象几年前的她是如何独自?面对家庭的巨变的。她对他讲述一切时话?语都很简单,毕竟她一直都不是个善于?渲染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想?见那?种?惨烈,以及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无助感。
他更不忍心?听她说失眠的事?。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那?些夜晚的,它们是那?么漫长、那?么难捱,他也失眠过,但只是偶尔,仅有的几次经?历已经?让他深知失眠的可怕,可她呢?她又一个人熬过了多少夜晚?
她让他心?碎。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十一月夜晚愈发?浓郁的寒意中他握住了她已经?冰冷的手,问:“……我们去看医生好吗?”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那?没?有什么可怕的,那?里不是精神病院,只是普通的医院……医生会帮你,不会伤害你。”
“你从来都不软弱,你只是太累了,太累的人就会生病——就像感冒发?烧一样,生病了就要看医生、要吃药,然后才?能慢慢好起来……”
少年的眉眼非常深邃,摇曳的白炽灯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阴影,而他的眼睛是明亮的,隐含着细碎的光点。
她看着他,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眼中依然迷茫。
她想?了很久,然后问他:“……去了就会好起来吗?”
去了就不会再软弱了吗?
去了成绩就会再变好吗?
去了就能不再哭了吗?
彼时她眼中的脆弱实在太明显了,这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心?痛。他其实也没?那?么清楚什么是抑郁症、不知道它该如何治疗、更不知道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可是他知道此时他不能表现出犹疑,否则她只会更加恐惧。
“当?然,”他笑着回答,看上去又漫不经?心?起来,“你还以为?你这是多大的事?儿?我都怕厉害的大夫不乐意给你看,嫌掉档次。”
他的插科打诨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并且总能取信于?她,让她相信一切好像真的没?那?么严重、没?那?么糟糕。
她对他笑了一下,虽然有气无力,但的确是一个笑容,她又想?了一阵,后来终于?在他鼓励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说:“……好。”
当?天他们从学校离开的时候都已经?九点多了,保安室看门的大爷睡着了,他们也不敢把他叫醒让他给他们开门,于?是只能偷偷□□溜出去。
周乐琪当?然是没?干过这种?勾当?的,结果一看侯梓皓翻得贼溜,不仅能自?己翻,还能把她拉上去又放下来,全程熟练得飞起。
他还很骄傲,并调侃:“我就说你没?有九十斤吧?一拎就拎上去了,书包都比你沉。”
周乐琪很无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还会□□?而且还……”
……这么熟练。
他酷酷地?一笑,拉着她在夜晚九点的大马路上走?,说:“这都是基本生存技能好吧,也就你这种?特纯正的好学生不会。”
周乐琪“切”了一声,又问:“你以前经?常□□?”
“也不算经?常吧,一星期顶多一两回,”他耸了耸肩,“我小学上的寄宿制学校,不□□都摸不着电脑。”
周乐琪:?
一星期一两回还不算经?常吗?
不过这倒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她有点感兴趣,于?是又顺着话?问:“寄宿制学校?”
他点了点头,说:“嗯,那?时候我爸妈工作都很忙,没?时间?管我,只能让我寄宿。”
周乐琪是见过侯峰的,知道他是个医生,医生的确很忙;他说他妈妈也很忙,那?他妈妈也是医生吗?还是做别的工作的?
她想?了想?、没?有直接问,总觉得刨根问底有点不好,于?是只“嗯”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了。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问:“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周乐琪:“嗯?”
“我家的事?,”他低头看着她,“你不是挺感兴趣的吗?”
周乐琪一听有点微妙的害臊,抿了抿嘴说:“我才?没?有,你别乱说。”
有点不乐意了。
他低低笑起来,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不乐意背后隐藏的其他小情绪。他没?有点破,只是好脾气地?点头,哄人:“行,我乱说。”
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那?下回我们再聊这个吧,”他充满暗示性地?说,“我爸我妈人都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急于向女朋友交家底的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