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每次考试从?来不追求排名?,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的目标是?年级的中位数,这个位置非常好,既不会受到?过度的褒奖,也不至于要频频被耳提面命,足可以当个透明人——没?有人会期待你?,也没?有人会责备你?。
他是?不需要努力的,因为他人生的起点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终点还要更高。他有优渥的家庭,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拥有足以挥霍一生的财富,他也完全没?必要努力学习,因为他的父母可以轻松地送他出国读书,即便他的成绩没?有那么理想他们也有许许多多灵巧的门?路可以为他兜底。
他只要散漫地生活就足够了,何必拼命?
因此他从?来都没?有努力过,自始至终都过着?游刃有余又漫不经心的日子,自在又潇洒。
但是?所谓的“自在潇洒”有时候却并?不等同于“幸福”,甚至都不能等同于“踏实”,他偶尔会在过度的自由中感到?茫然,尤其当他看到?严林他们正在为了某个既定的目标奋力向前?的时候,他的心中会尤其空虚。
空虚的下一步会是?什么呢?通常来说,会是?堕落。
除了一中的这些同学,他还有另外一群朋友,他们有着?和他相似的家庭背景,可却并?不像他一样在公立学校读书。他们抽烟、喝酒、过早地接触性和其他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好像把生活过得既畅意又时髦,并?也试图将他变成他们的同类和共犯。
他拒绝过,可是?后来也曾一度摇摆,差一步就会掉进深渊。险些坠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对那样的生活方式感兴趣,而仅仅是?因为他很无聊。
漫无目的的生活如果?不依赖刺激,是?很难长久地维系下去的。
他于是?在那片灰色的地带逡巡,这样的境况持续了很久,直到?高一下的那一天,他在黄昏的教室里听到?操场的方向传来那个女孩儿的声音。
那是?一场高考前?一百天的动员大会,庸俗且老套的活动,把疲惫又无力的应届生拉到?操场上,让他们在百忙之中挤在一起聆听校领导的训话。
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很了不起,明明那些打?鸡血的话他们每年都要说一遍,可是?每次说的时候居然都还很有激情,他们的声音特别大,透过扩音喇叭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操场,甚至教学楼里的高一高二学生也不能幸免,都要跟着?高三一起听那些毫无新意的官方辞令,譬如什么“摒弃侥幸之念,必取百炼成钢;厚积分秒之功,始得一鸣惊人”、“百日苦战角逐群雄誓金榜题名?;十年寒窗拼搏前?程报父母深恩”,之类之类。
他听得很无趣,无法为这样强拗的热烈而共情,直到?那个少?女的声音随着?傍晚的微风飘进他的耳朵里。
她是?周乐琪,高三优秀学生代表。
“人生有太多条路可以走了,也许今后我们会慢慢发现?在其中很多路上努力都是?没?有用的,它很廉价又很普通”她慢慢地说着?,清淡又深刻,“可是?现?在它却能成为我们最有力的倚仗,每一个现?在补上的知识漏洞都有可能帮助我们在考场上多取得宝贵的一分,而那一分就有可能让我们走进更好的大学,而那个更好的大学或许就可以帮助我们更靠近自己的梦想。”
“考试本身永远无谓又无趣,我们所追求的永远是?听上去更加形而上的东西。”
“是?价值,是?意义,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比没?有我们的时候更好一点点。”
“我们似乎正在为一个很宏大的叙事做很具体的努力,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就将有一些人因为我们的存在而获益,而他们未来的幸福都将来源于此时此刻我们的拼命。”
“这当然是?很困难的,你?也当然可以去选择那些当时当刻的轻松,”她在微笑,“可是?如果?你?没?有孤独地拼过命,没?有狼狈地摔过跤,又怎么知道?最后靠自己就不能赢?”
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听觉经验,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能用那么平静安宁的语气描述着?那么宏大壮烈的构想,她并?没?有抱着?任何煽动的目的,可是?却莫名?触动了他,让他悸动、让他共情。
他忍不住侧过了脸,目光穿过教室的玻璃和人头?攒动的操场,远远地看到?了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个少?女。他们隔得太远了,以至于那时他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身后很瑰丽的黄昏,以及她在傍晚的风中微微飞扬的长发。
他看不清她,可是?却觉得她很美。
难以言说的美。
人的一生看似很长,但其实关键的节点只有那么几个,在那时做出的选择将成为影响一生的烙印,而她恰巧在属于他的那个节点出现?了,恰巧说了几句触动他内心的话,于是?他就那样不可置信又自然而然地被改变了。
他开始考虑起“未来”这样深奥的东西,同时也进行着?一些非常朴素的思?考,比如他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在未来又想要做怎样的事。
这些问题都是?很难找到?答案的,起码在短暂的高中三年中很难找到?,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就仅仅是?努力——摒弃那个漫不经心、耽于无谓的自己,如她所说试一试“拼命”,为那个至今仍然难以被看清面目的“未来”换取更多的可能性。
他开始认真了。
人们都是?钟爱于造神的,因此在他后来成绩飞升之后大多数人都很乐于制造关于他的传说,说他是?如何如何的聪明、有天赋,说学习对他来说是?如何如何的容易,但其实那都不是?真的。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天才,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很多的努力才弥补了基础的薄弱。他无数次地熬夜,重复性地去做不计其数的练习,几乎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学习……这样乏味的生活持续了接近一年他才成了大家口中的“侯神”。
而只有在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才明白所谓的“努力”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在取得那些光鲜亮丽的成果?之前?,他必须先经历许许多多难捱的静默。放弃是?最容易的事,随时随地都可以那么做,可是?他同时又知道?只有痛苦才意味着?自己在向上走,因而不得不主动地去选择那种痛苦。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时常疲惫,而每当这时他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黄昏、浮现?出远处那个女孩儿的声音和侧影,他会在许多个孤独学习的凌晨默默地想,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如此孤独地拼命。
这么一想,一切好像又没?有那么难熬了。
此时此刻,秋夜的冷气还在房间中凝结,那个曾经鲜活而明亮的女孩儿正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他的心正为此极度地动荡,与此同时,又极度地安静。
“你?看过东野圭吾吗?”
他如闲谈一般缓慢地询问着?。
“他有本书叫《嫌疑人X的献身》,讲一个数学天才帮助一对母女隐藏杀害前?夫的罪行,他为她们顶罪、编造谎言欺骗警察,各种斗智斗勇。”
她没?有给予他丝毫回应,而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
“这故事说好看也好看,说一般也一般,我当时看完的时候也没?觉得悬疑线有多精彩,说实话还觉得石神哲哉对花冈靖子的感情有点莫名?其妙,不上不下的感觉。”
“可是?后来书里有一段话来解释石神对那对母女的感情,忽然就有点说服了我,让我相信它的确可以强烈到?让他为她们变成一个杀人犯——那一段我印象挺深的,现?在还能背。”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了舒缓的背诵:
“‘邂逅花冈母女后,石神的生活从?此改变了。自杀的念头?烟消云散,他重获生命的喜悦,单是?想象母女俩的生活就令人开心。在世界这个坐标上,竟有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那是?个罕见的奇迹。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她们说话。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语,对石神来说也是?至高仙乐。他压根儿没?有要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她们不是?他该触碰的对象。对于崇高的东西,能沾到?边就已经足够幸福,数学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帮助母女俩,对石神来说乃是?理所当然。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他。他不是?顶罪,而是?报恩。想必她们毫无所觉。这样最好……’”
背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下来,这个句子明显是?不完整的,而且缺失的部分才是?重点,被子里的她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等待那个被他有意保留的后半句。
他没?有让她等很久,大概两?三秒以后他就把它接了下去。
“‘……‘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
他的背诵到?此为止。
这个最后的句子在空气中缓缓地飘荡着?,向他刚才的语速一样不疾不徐,被子里的人依然不言不语,可是?她抓着?被子的手却似乎紧了紧,就像她的心脏。
他好像察觉了她微小的动作、又好像没?有,只是?和她一样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窗外淅沥的雨声。
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在泪水中睡着?了,后来才又听到?他开口。
“周乐琪。”
他在叫她的名?字,和几个小时前?在天台上救她的时候一样是?连名?带姓的,可是?已经远不像当时那样严厉,现?在所有的仅仅只是?郑重。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很糟的事,也知道?现?在你?很累很疼。”
“可是?生活不会一直这样的……它会慢慢变好。”
“你?曾经改变了我,让我相信拼命和忍受孤独都是?有价值的事情,让我觉得人生是?值得努力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像花冈靖子,只要好好活着?就已经足够拯救我。”
“现?在你?能拯救你?自己吗?或者?……允许我来救你??”
“我可以去做所有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再?稍微等我一下……别再?试图跳下去。”
少?年的声音是?那么柔和又安静,比那一夜窗外的雨声还要温存。
他好像已经不仅仅是?少?年了,在几个小时之间就变成了大人,成长有的时候就是?那么突兀的、一瞬间的事情。
他喜欢她,并?正在试图接住她。
她知道?他的好意,她知道?很多事情,可是?在那个时刻她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她被他守着?。
她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快乐~希望大家都健康、圆满、开心
另注:小侯背诵的那一段是引用,本来想少引一点,但是摘掉以后觉得氛围感不太够,所以还是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