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几句关于肉松面包的交涉外,周乐琪就一天都没有再跟侯梓皓说过话了——也不单是和侯梓皓不说话,她是跟任何人都不说话。
而与她正相反,侯梓皓的身边一直都很热闹。
只要到课间,他身边总要围那么几个人,还有外班的男生来找他打球、外班的女生来给他送东西。这些外班的往来多半又会引起本班的讨论,尤其是女生们会忍不住说一些酸话,男生们则会视情况选择调侃还是跟着说酸话。
……实在是挺吵的。
周乐琪熬了一整天,终于熬到了放学。
一中治校奉行自由散养的原则,不设晚自习,还是走读制,每天下午五点就放学,学生去哪儿、做什么,一概不管,可偏偏越这样优秀的学生们越是自己使劲儿,在学校里虽然嘻嘻哈哈的,可是一出校门就又各自钻进补习班,又或者是自己回家刷题熬夜,卷得要命。
五点放学的铃声一响,全班的学生就开始各自收拾东西,这时候老潘进来了,通知了两个事儿:一个是明天要选班委,让想报名的同学今晚回去准备准备;另一个是指名让侯梓皓留下来值日——今天开学第一天,还没有班委能排出一个值日表,于是只能让迟到的同学包揽了。
周乐琪听到老潘刚走侯梓皓就在旁边说了一声“我靠”,紧接着他的朋友们就纷纷笑嘻嘻地凑过来跟他闹了。
葛澳是第一个凑过来的,一通嘲笑猛如虎,又说:“那你今天还打不打球了?张宙宁约咱们呢,说他们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还得跟着咱们打。”
侯梓皓面无表情地不说话。
袁嘉惠也过来了。一班四十人,总共九个女生,她就是其中之一,长得浓眉大眼漂漂亮亮,从高二开始就被誉为理实之光,可惜她就差把“我喜欢侯梓皓”写脸上了,从高二开始追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让其他暗恋她的男生都失去了早恋的机会。
这时候她又走到了侯梓皓旁边,说:“猴子我帮你一块儿扫吧,扫完去看你们打球。”
她这话是对侯梓皓说的,但余光却锁在周乐琪身上。
这叫什么?女生的直觉——她总觉得这周乐琪有点危险,猴子跟她当同桌也让她心里头不痛快。
不过好在这复读两回的学姐也挺识趣,全程收拾自己的书包,看起来对猴子没什么企图的样子,这时候还站起来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她和侯梓皓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坐里面,侯梓皓坐外面,侯梓皓不起来她就出不去。
侯梓皓倒是应得挺快,她一说他立马就站起来了,麻溜儿地往旁边一让,周乐琪也没看他,低着头走了。
葛澳在她消失以后吹了个口哨,不由自主说了一声“酷”,结果肚子上立刻挨了一下,他捂着肚子瞪侯梓皓,问:“你干嘛!”
而侯梓皓已经转身去拿扫帚了。
目睹全过程的袁嘉惠做了一番合理解读,点化了葛澳:“你傻不傻?他都跟人杠上了,你还夸她酷?可长点儿心吧你。”
说完,追着侯梓皓去拿簸箕了。
葛澳贼无语,揉着肚子犯嘀咕,心想猴子没那么小气吧?而且瞧他刚才给人家让路那个麻利劲儿……这也不像讨厌人家嘛。
傍晚的放学路总是很热闹的。
有些家长会来接孩子,但更多的是自己结伴回家的学生,大家手上拿着从校门口小摊上买的垃圾食品,一边吃一边聊,假期做了什么、一模考得好坏、分班去了哪里……聊个没完。
周乐琪独自穿过热闹的人群,向距离学校有些远的文化宫站走去。
一中处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因此离学校近的站台往往都有许多人在等车,不仅是学生,还有在附近上班的人。而文化宫那边就空一些了,只不过要走大概两站路,还是挺远的。
但周乐琪是愿意走上这么长一段路的,她不太喜欢周围都是人的感觉,尤其不喜欢有人认出她再对她指指点点,她宁愿走到文化宫那边,那里认识她的人就少了。
她慢慢地走,两站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等她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她又在站台上等了一会儿,301路才姗姗来迟。
一开始车上的人很多,没有空座,好在后来就渐渐空了,周乐琪家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开发区,这趟车她是要坐到底的。
车上的人由多变少,直到后来只剩最后几个人,周乐琪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那时天终于彻底黑了,街上的霓虹开始闪烁,马路上的光影留在她的眼里,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好像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
但车最终还是要到站的。
那时是七点一刻,等她走回锦华小区就是七点半了。
这个小区已有些年头,所以即便从车站到小区门口的路灯都很亮,但进小区以后就暗了不少,原本就不宽敞的路被四处乱停的私家车挤占得更加拥挤,越发显得不规矩、显得逼仄。
周乐琪多少有点怕黑,因此从进了小区的大门开始就一路小跑,直到跑进她家的单元门还不能放心,一直留意着门洞的黑影中是不是有人。
楼里没有电梯,她一口气跑上了自家所在的五楼,老式小区的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她家门前也一样。她站在门口自己待了一会儿,等呼吸平复了才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先打开一道有点生锈的铁栅栏门,再打开里面的一层木门,走进了家里。
家里也没开灯,一团漆黑。
周乐琪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一边试探地叫着“妈妈”,一边伸手去开灯,没人回应她,而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家中的狼藉。
这是个不大的房子,大概六十平,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彼此不太能区分,她只开了客厅的一个灯,可对于这么小的房子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看见满地的碎碗,和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呆坐着的妈妈,余清。
她表情呆滞,手被割破了还在流着血,但她就像没有知觉一样,放任伤口暴露着。
地上是她的手机,周乐琪小跑过去的时候隐约看到了短信聊天界面,姓名备注是“周磊”,对方发来的最后一句是“对不起”。
“周磊”。
这个号码原来的备注曾经是“老公”。
周乐琪心中跳了一下,但这时候没有心思管手机了,只顾得上先蹲下看她妈妈手上的伤口,估计是被碎碗割破的,好在并不是很深,不用去医院。
周乐琪松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去门口的小柜子里拿药箱,折回来给伤口消毒、包创可贴,整个过程她妈妈都没有说话,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周乐琪先问了她一声:“……妈妈?”
依然没有反应。
这种情况周乐琪已经经历得很多了,她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于是她把药箱收起来,紧接着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随后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碗。
等都收拾好了,她又进狭小的厨房看了一眼,发现案板上有切了一半的韭菜,她找了一圈围裙,穿上以后开始淘米蒸米饭,切菜炒菜。
她打鸡蛋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是余清走过来了,正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看神情像是平静了不少,正很抱歉地看着她,脸色还苍白着,有些尴尬地问她:“琪琪回来了?……今天,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一个把高三读到第三遍的人,还能怎么样呢?
周乐琪笑了笑,看起来倒是挺开朗,回答说:“都挺好的——妈你先看会儿电视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余清看起来更尴尬了,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还是我来吧,你这刚放学,去歇一会儿……”
“没事儿,”周乐琪已经转过头去开始打火了,“就快好了。”
鸡蛋下锅,炒菜的声音大起来,余清抿了抿嘴,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也很安静。
周乐琪有点拿不准应不应该问妈妈今天发生了什么,毕竟自打去年和那个人离婚,妈妈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不稳定,忽然大哭或大怒都是寻常事,而且容易触景生情。
对,“那个人”。
她已经不会再叫他爸爸了。
她怀疑是今天那个人给妈妈发了什么消息才导致妈妈情绪的波动,她如果多问也许她会更崩溃;但是她如果不问……也许以后还要出大事。
周乐琪想了想,先给余清夹了一些炒鸡蛋,然后才试探着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问题的提出伴随着很大的风险:她妈妈可能立刻痛哭起来,也可能会发怒,而这些情况一旦发生周乐琪就难以完成今天的作业……其实现在已经八点半了,高三的作业很多,即便是她也要做好几个小时,再加上课外补充,她今晚不可能早于一点睡觉了。
不过学业问题跟家庭问题比起来好像也无足轻重了,周乐琪最恐惧的是家庭又有什么变故——是那个人不想继续给她们生活费了么?还是什么其他更棘手的情况?如果真的出现很糟糕的事,她该怎么解决呢?
周乐琪不知道,只能屏息凝神地等待,等待她的妈妈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这时余清的眼眶已经红了,眼泪掉进了她面前装米饭的碗里,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筷子,告诉她说:“你爸……要娶高翔了。”
周乐琪一听,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心中一沉。
高翔,那个人出轨六年的婚外情对象。
这事儿都被发现好多年了,尤其在去年他们离婚之后这个结果就更可以预计了,因此周乐琪并没有什么意外。但妈妈似乎不这么想,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出那段婚姻,可却依然为对方要结婚的消息而崩溃。
她心里有点无力。
她不知道该怎么再劝慰她妈妈了,毕竟这几年她安慰她已经太多次,什么方法都用过、什么话都说过,现在周乐琪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空壳子,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拿出来给了,她只能再次给余清夹了一些菜,然后告诉她:“妈,没事儿的。”
“等我这次高考考完,我们就离开这里,”她努力笑着,装作对未来很神往的样子,“去北京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她要考到北京。
去最好的学校,读最好的专业,然后早点挣钱。
挣很多很多钱,让她和妈妈再也不必等待那个人每月一次的转账,她还要买一个房子,和妈妈在那里生活。
再也不回到这里。
这样的向往也不新鲜了,余清同样听过很多次,可是周乐琪的高考已经失败了两回,以至于让余清也对这一切感到怀疑和忐忑。
但她同样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太有压力,她也勉强地笑着,拍着周乐琪的手背说:“你别有压力,就按照你以前那么学就行了——你不是最擅长学习了吗?”
以前……
周乐琪捏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随即又笑起来,点点头答应了一声,看上去自信又从容。
就好像……她真的还是以前的那个周乐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