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眼睛有一种魔力,仿佛平静海水下的一颗海星。
商人刻舟求剑,却不知剑的位置早就盖棺定论,剑与海星相撞,海星发出孤单的震鸣。
“对不起哈。”晏枝急忙收回揪住他衣服的手,也从他像海星一样的眼睛撤离。
“没事。”梁沉低低道。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往里走,脊梁挺得像大西北的树。
晏枝站在门口尴尬地摸鼻子,在死党群里发消息:[你们有没有见过像黑洞一样的眼睛?]
晏枝的描述手法着实不太高。
何合格显然没看明白:[啥玩意?]
没能及时回她,因为梁沉拿上书包正往门口走,晏枝跟上他,哥俩好似的语气开口:“班长,老班找你干嘛?”
楼梯口有风呼啸而过。
梁沉往上提书包,没有隐瞒:“竞选纪律委员的事。”
“卧槽!”
某人直接一个大激动,惹得梁沉眉头蹙了蹙。
“那我要竞选纪律委员。”走出长长的楼梯,晏枝仰头宣布,身体跟着转过来。
竞选纪律委员有个好处,那就是在抓马的年纪,她不用每天去做广播体操,也不用因为动作太过随性不规范而被纪律委员扣分。不过名额有限,往年以来每个班能有两个名额都不错了,有的班级甚至一个都没有。
所以她要——拉票。
校园里最多的树种是香樟树,阴凉往下投落,和夕阳杂糅在一起。
晏枝试探性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胳膊肘撞向梁沉:“哎,问你个事。”
少年微微偏过头,身高差让他的眼睛自上而下垂落,垂落的眼睛有种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冷欲:“什么事?”
“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晏枝多聪明啊,狡黠着呢,“我歉已经道了啊。”
和风荡裙摆,温柔吹衣领。
梁沉略温声:“算。”
算啊,晏枝喜洋洋地想,那她又多一票啦。
—
纪律委员竞选开始在后天第二节课的课间,这个点休息时间长,梁沉让想竞选的人直接在黑板上写名字,然后以匿名的形式投票,最后数谁的票数最多。
名额只有一位,这是个拼人缘的时候。
晏枝数了数自己的竞争对手,八位。
周小敦这人贱兮兮的,专门跑过来插她一刀:“老大,我觉得你还是放弃吧。”
放弃?不可能。
晏枝啪地一声把书本合上,她小时候能一拳打三个,现在就能一拳打八个。
陆独傲伸了个懒腰,不要脸地说:“求我,求我我就选你。”
“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晏枝誓死不屈。
陆独傲挑了挑他的头发,气焰嚣张:“你给说说?”
“那我求你。”
晏枝觉得,人有时候还是得低下头颅,刘备三顾茅庐,勾践卧薪尝胆,她这算什么。
陆独傲啪啪鼓掌,他说到做到,随手撕下一张纸写上她名字,施舍她一票。
周小敦的小豆眼惊成大豆眼:“老大,你好没骨气。”
骨气能拉到票?晏枝看着台上那一位,梁沉正一张张扯开同学写的名字,默默在心里记票。
他会不会选她?
晏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撑着脑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神情像汤姆主动等杰瑞上钩。
人们对视线的敏感度就像女生精准狠的第六感,一样神乎其神。梁沉拆纸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和隔了半个教室的晏枝对视。
晏枝神气的表情一窒,表示自己不能输,支愣起眼对视回去。
岂料他放下手中的纸团,两手撑在课桌上,平静回望。
教室里闹哄哄的,海星幽幽泛着微光,好像在温柔招摇。晏枝的睫毛倏地轻颤,她视线往下移,定在前人刻在课桌的□□号上:
2360xxxxxx,美女请加我。
不要脸。
晏枝在心里唾弃,再抬头,梁沉已经把票数整理好,由副班长在黑板上写上每个人对应的票数。
晏枝难免坐直了身体。
陆独傲翘着二郎腿,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暼她:“慌什么慌?老子兄弟全都选的你。”
晏枝转过头:“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陆独傲微扯嘴角,心情可见的愉悦起来。
最后结果出来,晏枝以超出第二位五票的票数一骑绝尘,成功竞选上纪律委员。
周小敦难以置信:“老大,你啥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贱人,请把嘴巴闭上。”晏枝学皇后的口气,哀家看狐狸精一样的眼神。
梁沉从讲台上走下来,掠过众人东张西望的目光,递给晏枝工作牌:“记得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
晏枝完全不去想为什么他会有工作牌,只满心欢喜地接过,狗狗眼望着他:“我什么时候上任啊?”
梁沉看着她回:“下周。”
—
晚上放学回家,陆独傲照旧问:“喂,跟不跟老子一起走?”
晏枝尚且还清醒的知道他是她恩人,语气不冲了:“同桌,咱俩不同路。”
再说,她今天得值日,做班级卫生。
昨天刚出的值日表,也不知道是谁排的,她和梁沉一组。
“哦——”陆独傲拖长调调,自己出门去。
等他走后,晏枝从后门拿一把扫帚开始打扫卫生,梁沉已经把黑板擦完,讲桌上的物品也被他摆放整齐。
一只小鸟从半开的窗户闯进来,停留在课桌角上,然后又从另一边窗户飞出去。
碎光松散照在角落,两人一人在最左边扫,一人在最右边扫,直到两个扫帚碰到一块。
晏枝从扫帚上跳过往后跑:“我去拿撮子。”
等她拿来,梁沉自然而然接过来,把地上的灰尘秽物一起扫进去。
全部弄完,晏枝背上书包准备走,她看着还在收拾课本的梁沉,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他一起。
邻里的关系,加上大东单身这一层,怎么着两人天天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校园里这个时间点基本上人已经跑光了,除了高三的屠龙少年们。晏枝终于问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问题:“纪律委员你选的谁?”
“你想知道?”梁沉反问她,在林荫大道上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不可以吗?”晏枝悄无声息地把话丢回去,就没有她问不出的答案。
“可以。”配上少年冷淡的表情,他的语气破冰了一点,“很重要?”
“嗯。”晏枝重重点头。
“副班长。”
走过这段路,梁沉开口。
晏枝自闭。
她就不该张这个嘴。
但是,为什么不选她?
揣着这个问题,剩下半段路晏枝都没再开口,两人沉默坐上各自的自行车,虽是同一个方向,但一路无言。
晏枝突然觉得自己很矫情,不就是没选你吗?牛排七分熟的口味,他们顶多三分熟的交情。
想到这,晏枝喊他:“喂?”
他们停在红绿灯路口,天桥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梁沉一只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一只脚踩地,偏过头时前额发往后跑,浓眉深眼,很有少年意气。
他看着她,用眼神询问。
前方红灯一跳,晏枝的话在嘴里变成了:“绿灯行。”
两人一起到家。
晏枝开门前会先扭一下门把,因为大东的工作性质,他偶尔回来早,时常不见人。
见门把没扭动,她低头准备从书包里掏钥匙,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来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长得老实又喜庆:“枝枝,到这边来吃饭。”
还没进去的梁沉:“……”
难以言喻的晏枝:“……”
这是晏枝第二次在这吃饭,心情却大有不同。
梁母还在厨房里忙活,大东给他们开了个门便去打下手。
梁沉直接往自己的房间走,他本想放了书包再出来,谁料想没人搭理的晏枝直接跟在他后面,跟个小尾巴似的溜进来。
“你房间收拾得还挺好看。”晏枝环顾四周评价。
梁沉放包的动作一顿,身体比言语更加诚实。
“谢谢。”
他边说,边不客气地把晏枝请出了他的卧室。
门咔哒一声锁上,晏枝整个人恍惚了好一阵,半晌从嘴里溜出句:“我去……”
门再次打开是在十分钟后,梁沉看到客厅没人,而书房的门开着。
他往那边走,到门口时没进去,双手环胸整个身体倚靠在门边,视线往里望。
晏枝的听力一向分场合,还分人。此时她仰着头,左胳膊托起右胳膊,一根手指压在下巴点。
书架的书让人眼花缭乱,《世说新语》、《美丽新世界》、《杀死一只知更鸟》……
黄金屋,这才是真的黄金屋。
晏枝随手拿出一本书放在脸上轻蹭,想起她平生的第二十六个梦想是做一个吟诗颂词的侠女。
如今,两两无成。
实属遗憾。
某人看不下去了,伸手在门框叩击两下。
听到响声,晏枝立马转头往后看,梁沉靠在门边没动:“吃饭了。”
“阿姨说还要做一盘甜醋鱼。”晏枝狡黠的微笑,“你不知道吧?”
梁沉真实地被堵了一道。
他确实不知道。
“我进来是经过阿姨允许的。”想到刚才没经过他的同意进卧室,晏枝觉得自己现在进书房需要向他解释一下。
“嗯。”
对于非私人领域,他没什么意见。
这人现在还挺好说话,晏枝趁热打铁:“我以后能找你借书吗?”
“可以。”
梁沉往书房里面走,他从第三层抽出一本书,复古黄的外包装,厚厚的一本,和晏枝手上的是一册。
刚巧晏枝把手中那本下册放进去,她抬头瞟一眼没什么情绪的梁沉,跟他打了个比方:“有ABC竞选,A更胜一筹,B是个不错的人,C是刚认识的人,在没有A的情况下,你会选B吗?”
瞧瞧,晏枝还是很在意梁沉为什么不选她。
尽管,他们认识没多久。
尽管,他们的友情三分熟。
梁沉摊开书本其中一页,页里两个字加大标粗——《伐檀》,他眼睛晃动了下:“你是B?”
《毛诗序》说:“《伐檀》,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食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无功而食禄,晏枝偏偏就看到这几个字。
梁沉反问:“B是为了逃避某件事还是真的想竞选?”
“那如果是真的想竞选呢?”这话说出来,晏枝自己都不信,她纯粹就是为了逃避体操,还有就是蹭蹭纪律委员的风光。
梁沉盯着她:“晏枝,说如果太寒酸。”
晏枝沉肩,她一早就该猜到以梁沉这样的品性,全熟都得往后靠。
“你放心,现在不仅是逃避。”晏枝气呼呼夺过他手中的书,胡乱翻着,“还会在其位谋其职。”
梁沉手中一空,他双手放进兜里,静静看着她。
晏枝把书翻得哗哗响,直到她瞅到这几个字:感家国兴亡的诗。
如果生在古代,她一度认为梁沉可以是个好官,秉公无私。
“喏,这首诗送给你。”晏枝把书还给他,顺便送了首诗。
晏枝摊开的那页其实有两首诗,她说的那首占据半页,仅仅只有诗的题解,并没有展露诗的全貌。
而另外半页,有三段诗。
梁沉的目光落在那三段上,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这是一首表达男女爱情和心意的诗。
晏枝还在说:“这是我对你的看法。”
梁沉眉头微挑。
作者有话要说:晏枝送的那首感家国兴亡的诗出自王风·黍离,梁沉误以为她送的诗出自卫风·木瓜,两首诗都出自《诗经》国风上部~